《徐霞客遊記》楚游日記



十五日 昧爽行,西風轉逆,雲亦油然。上午甫六十里,雷雨大至,舟泊不行。既午,帶雨行六十里,為前吉渡,舟人之家在焉,復止不行。時雨止,見日影尚高,問陸路抵府止三十里,而水倍之,遂度西岸登入而行。陂陀高下,沙土不濘。十里至陡林輔,則泥淖不能行矣,遂止宿。

郴東門外江濱有石攢聳,宋張舜民銘為窊樽。至窊樽之跡不見於道,而得之於此,聊以代渴。城東山下有泉,方圓十餘里,其旁石壁峭立,泉深莫測,是為鈷鉧泉。永州之鈷鉧潭不稱大觀,遂並此廢食,然鈷鉧實在於此,而柳州姑借名永州;窊樽實在於道,而舜民姑擬象於此耳。(全州有鈷鉧潭,亦子厚所命。)

永州三溪:浯溪為元次山所居,在祁陽。愚溪為柳子厚所謫貶居地,在永。濂溪為周元公所生,在道州。而浯溪最勝。魯公之磨崖,千古不朽;石鏡之懸照,一絲莫遁隱匿。有此二奇,誰能鼎足!

郴之興寧有醽醁(líng lù)泉、程鄉水,皆以酒名,一邑而有此二水擅名千古。(晉武帝薦醽酒於太廟。《吳都賦》:“飛輕觴而酌醽醁”。程水甘美出美酒,劉香云:“程鄉有千日酒,飲之至家而醉,昔嘗置官醞于山下,名曰程酒,同醽醁酒獻焉。”)今酒品殊劣,而二泉之水,亦莫尚焉。

浯溪之“吾”有三,愚溪之“愚”有八,濂溪之“濂”有二。有三與八者,皆本地之山川亭島也。“濂”則一其所生在道州,一其所寓在九江,相去二千里矣。

元次山題朝陽岩詩:“朝陽岩下湘水深,朝陽洞口寒泉清。”其岩在永州南瀟水上,其時尚未合於湘。次山身履其上,豈不知之,而一時趁筆(隨意下筆),千古遂無正之者,不幾令瀟、湘易位耶?

十六日 見明而炊,既飯猶久候而後明,蓋以月光為曉也。十里至路口鋪,泥濘異常,過此路復平燥可行。十里,渡湘江,已在衡〔郡〕南關之外。入柴埠門,抵金寓,則主人已出,而靜聞宿花葯未歸。乃濯足偃息,旁問靜聞所候內府助金,並劉明宇物,俱一無可望,蓋內府以病,而劉以靜聞懈弛也。既暮,靜聞乃歸,欣欣以聽經為得意,而竟忘留日之久。且知劉與俱在講堂,暮且他往,與靜聞期明午當至講所,不遑(huáng閒暇)歸也。乃悵悵臥。

十七日 托金祥甫再懇內司,為靜聞請命而已。與靜聞同出西安門,(欲候劉也)。入委巷(偏僻小巷)中,南轉二里,至千佛庵。庵在花葯之後,倚岡臨池,小而頗幽,有雲南法師自如,升高座講《法華》。時雨花繽紛,余隨眾聽講。遂飯於庵,而劉明宇竟復不至。因從庵後晤西域僧,並衡山毗盧洞大師普觀,亦以聽講至者。下午返金寓,時余已定廣右(廣西)舟,期十八行。是晚,祥甫兄弟與史休明、陸端甫餞余於西關肆中。入更返寓,以靜聞久留而不亟於從事,不免徵色發聲焉。

十八日 舟人以同伴未至,改期二十早發。余亦以未晤劉明宇,姑為遲遲。及晤劉,其意猶欲余再待如前也。迨下午,適祥甫僮馳至寓,呼余曰:“王內府已括諸助,數共十二金,已期一頓應付,不煩零支也。”余直以故事(往事)視之,姑令靜聞明晨往促而已。

十九日 早過劉明宇,彼心雖急,而物仍莫措,惟以再待懇予,予不聽也。急索所留借券,彼猶欲望下午焉。促靜聞往候王,而靜聞泄泄,王已出遊海會、梅田等庵,因促靜聞往就見之,而余與祥甫赴花葯竺震上人之招。先是,竺震與靜聞游,候余至,以香秫程資饋,余受秫而返資。竺震匍匐再三,期一往顧。初余以十八發,固辭之。至是改期,乃往。先過千佛庵聽講畢,隨竺震於花葯,飯於小閣,以待靜聞,憩啖甚久,薄暮入城。竺震以相送至寓,以昨所返資果固擲而去。既昏,則靜聞同祥甫齎王所助遊資來,共十四金。王承奉為內司之首,向以齎奉入都,而其侄王桐以儀衛典仗,代任叔事。雖施者二十四人,皆其門下,而物皆王代應以給。先是,余過索劉借券,彼以措物出,竟不歸焉。

二十日 黎明,舟人促下舟甚急。時靜聞、祥甫往謝王並各施者,而余再往劉明宇處,劉竟未還。竺震仍入城來送,且以凍米(晾乾後的熟糯米)饋余,見余昨所嗜也。余乃冒雨登舟。久之,靜聞同祥甫追至南關外,遂與祥甫揮手別,舟即解維。三十里,泊於東陽渡,猶下午也。是日陰雨霏霏,江漲渾濁,湘流又作一觀。而夾岸魚廂鱗次,蓋上至白坊,下過衡山,其廂以數千計,皆承流取子,以魚苗貸四方者。每廂摧銀一兩,為桂藩供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