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勉學第八

談說制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裡間,士大夫或不學問,羞為鄙朴,道聽塗說,強事飾辭:呼徵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陸,上荊州必稱陝西,下揚都言去海郡,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幹。凡有一二百件,傳相祖述,尋問莫知原由,施安時復失所。壯生有乘時鵲起之說,故謝朓詩曰:“鵲起登吳台。”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云:“今夜吳台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云:“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云:“長安樹如薺。”又鄴下有一人《詠樹》詩云:“遙望長安薺。”又嘗見謂矜誕為誇毗,呼高年為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

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許慎;習賦誦者,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徐、鄒而廢篆籀;學《漢書》者,悅應、蘇而略《蒼》、《雅》。不知書音是其枝葉,國小乃其宗系。至見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況異代各人乎? 

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尋,得其原本;至於文字,忽不經懷,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縱得不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碩學,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鍾之不調,一何可笑。

吾嘗從齊主幸并州,自井陘關入上艾縣,東數十里,有獵閭村。後百官受馬糧在晉陽東百餘里亢仇城側。並不識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是舊<谷鼠>余聚,亢仇舊是<谷曼><谷九>亭,悉屬上艾。時太原王劭欲撰鄉邑記注,因此二名聞之,大喜。

吾初讀《莊子》“螝二首”,《韓非子》曰:“蟲有螝者,一身兩口,爭食相齕,遂相殺也”,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了無解者。案:《爾雅》諸書,蠶蛹名螝,又非二首兩口貪害之物。後見《古今字詁》,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嘗游趙州,見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後讀城西門徐整碑云:“泊流東指。”眾皆不識。吾案《說文》,此字古魄字也,泊,淺水貌。此水漢來本無名矣,直以淺貌目之,或當即以泊為名乎? 

世中書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耳。案:《說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珏嵴叱莆勿勿。” 

吾在益州,與數人同坐,初晴日晃,見地上小光,問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豎就視,答云:“是豆逼耳。”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將來,乃小豆也。窮訪蜀土,呼粒為逼,時莫之解。吾云:“《三蒼》、《說文》,此字白下為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眾皆歡悟。

愍楚友婿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誠意愛玩,舉俗呼之為鶡。吾曰:“鶡出上黨,數曾見之,色並黃黑,無駁雜也。故陳思王《鶡賦》云:‘揚玄黃之勁羽。’”試檢《說文》:“介雀似鶡而青,出羌中。”《韻集》音介。此疑頓釋。

梁世有蔡朗者諱純,既不涉學,遂呼蓴為露葵。面牆之徒,遞相仿效。承聖中,遣一士大夫聘齊,齊主客郎李恕問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蓴,水鄉所出。卿今食者綠葵菜耳。”李亦學問,但不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核究。

思魯等姨夫彭城劉靈,嘗與吾坐,諸子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凡字與諮議名同音者,其數多少,能盡識乎?”答曰:“未之究也,請導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檢,忽見不識,誤以問人,反為無賴所欺,不容易也。”因為說之,得五十許字。諸劉嘆曰:“不意乃爾!”若遂不知,亦為異事。

校定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