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卷十



御史曰:“待周公而為相,則世無列國。待孔子而後學,則世無儒、墨。夫衣小缺,〈巾祭〉裂可以補,而必待全匹而易之;政小缺,法令可以防,而必待《雅》、《頌》乃治之;是猶舍鄰之醫,而求俞跗而後治病,廢污池之水,待江、海而後救火也。迂而不徑,闕而無務,是以教令不從而治煩亂。夫善為政者,弊則補之,決則塞之,故吳子以法治楚、魏,申、商以法強秦、韓也。”

文學曰:“有國者選眾而任賢,學者博覽而就善,何必是周公、孔子!故曰法之而已。今商鞅反聖人之道,變亂秦俗,其後政耗亂而不能治,流失而不可復,愚人縱火於沛澤,不能復振;蜂蠆螫人,放死不能息其毒也。煩而止之,躁而靜之,上下勞擾,而亂益滋。故聖人教化,上與日月俱照,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

御史曰:“衣缺不補,則日以甚,防漏不塞,則日益滋。大河之始決於瓠子也,涓涓爾,及其卒,泛濫為中國害,菑梁、楚,破曹、衛,城郭壞沮,蓄積漂流,百姓木棲,千里無廬,令孤寡無所依,老弱無所歸。故先帝閔悼其菑,親省河堤,舉禹之功,河流以復,曹、衛以寧。百姓戴其功,詠其德,歌‘宣房塞,萬福來’焉,亦猶是也,如何勿小補哉!”

文學曰:“河決若瓮口,而破千里,況禮決乎?其所害亦多矣!今斷獄歲以萬計,犯法茲多,其為菑豈特曹、衛哉!夫知塞宣房而福來,不知塞亂原而天下治也。周國用之,刑錯不用,黎民若,四時各終其序,而天下不孤。《頌》曰:‘綏我眉壽,介以繁祉。’此夫為福,亦不小矣!誠信禮義如宣房,功業已立,垂拱無為,有司何補,法令何塞也?”

御史曰:“犀銚利鉏,五穀之利而間草之害也。明理正法,奸邪之所惡而良民之福也。故曲木惡直繩,奸邪惡正法。是以聖人審於是非,察於治亂,故設明法,陳嚴刑,防非矯邪,若隱括輔檠之正弧刺也。故水者火之備,法者止奸之禁也。無法勢,雖賢人不能以為治;無甲兵,雖孫、吳不能以制敵。是以孔子倡以仁義而民從風,伯夷遁首陽而民不可化。”

文學曰:“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殺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貴良醫者,貴其審訊息而退邪氣也,非貴其下針石而鑽肌膚也。所貴良吏者,貴其絕惡於未萌,使之不為,非貴其拘之囹圄而刑殺之也。今之所謂良吏者,文察則以禍其民,強力則以厲其下,不本法之所由生,而專己之殘心,文誅假法,以陷不辜,累無罪,以子及父,以弟及兄,一人有罪,州里驚駭,十家奔亡,若癰疽之相濘,色淫之相連,一節動而百枝搖。《詩》云:‘舍彼有罪,淪胥以鋪。’痛傷無罪而累也。非患銚耨之不利,患其舍草而芸苗也。非患無準平,患其舍枉而繩直也。故親近為過不必誅,是鋤不用也;疏遠有功不必賞,是苗不養也。故世不患無法,而患無必行之法也。”

◎周秦第五十七

御史曰:“《春秋》無名號,謂之雲盜,所以賤刑人而絕之人倫也。故君不臣,士不友,於閭里無所容。故民恥犯之。今不軌之民,犯公法以相寵,舉棄其親,不能伏節死理,遁逃相連,自陷於罪,其被刑戮,不亦宜乎?一室之中,父兄之際,若身體相屬,一節動而知於心。故今自闕內侯以下,比地於伍,居家相察,出入相司,父不教子,兄不正弟,舍是誰責乎?”

文學曰:“古者,周其禮而明其教,禮周教明,不從者然後等之以刑,刑罰中,民不怨。故舜施四罪而天下鹹服,誅不仁也。輕重各服其誅,刑必加而無赦,赦惟疑者。若此,則世安得不軌之人而罪之?今殺人者生,剽攻竊盜者富。故良民內解怠,輟耕而隕心。古者,君子不近刑人,刑人非人也,身放殛而辱後世,故無賢不肖,莫不恥也。今無行之人,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損禮義,恆於苟生。何者?一日下蠶室,創未瘳,宿衛人主,出入宮殿,由得受奉祿,食大官享賜,身以尊榮,妻子獲其饒。故或載卿相之列,就刀鋸而不見閔,況眾庶乎?夫何恥之有!今廢其德教,而責之以禮義,是虐民也。《春秋傳》曰:‘子有罪,執其父。臣有罪,執其君,聽失之大者也。’今以子誅父,以弟誅兄,親戚相坐,什伍相連,若引根本之及華葉,傷小指之累四體也。如此,則以有罪反誅無罪,無罪者寡矣。臧文仲治魯,勝其盜而自矜。子貢曰:‘民將欺,而況盜乎!’故吏不以多斷為良,醫不以多刺為工。子產刑二人,殺一人,道不拾遺,而民無誣心。故為民父母,以養疾子,長恩厚而已。自首匿相坐之法立,骨肉之恩廢,而刑罪多矣。父母之於子,雖有罪猶匿之,其不欲服罪爾。聞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未聞父子之相坐也。聞兄弟緩追以免賊,未聞兄弟之相坐也。聞惡惡止其人,疾始而誅首惡,未聞什伍而相坐也。《老子》曰:‘上無欲而民朴,上無事而民自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比地何伍,而執政何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