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卷十



◎大論第五十九

大夫曰:“呻吟槁簡,誦死人之語,則有司不以文學。文學知獄之在廷後而不知其事,聞其事而不知其務。夫治民者,若大匠之斫,斧斤而行之,中繩則止。杜大夫、王中尉之等,繩之以法,斷之以刑,然後寇止奸禁。故射者因槷,治者因法。虞、夏以文,殷、周以武,異時各有所施。今欲以敦樸之時,治抏弊之民,是猶遷延而拯溺,揖讓而救火也。”

文學曰:“文王興而民好善,幽、厲興而民好暴,非性之殊,風俗使然也。故商、周之所以昌,桀、紂之所以亡也,湯、武非得伯夷之民以治,桀、紂非得跖、蹻之民以亂也,故治亂不在於民。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訟者難,訟而聽之易。夫不治其本而事其末,古之所謂愚,今之所謂智。以棰楚正亂,以刀筆正文,古之所謂賊,今之所謂賢也。”

大夫曰:“俗非唐、虞之時,而世非許由之民,而欲廢法以治,是猶不用隱括斧斤,欲撓曲直枉也。故為治者不待自善之民,為輪者不待自曲之木。往者,應少、伯正之屬潰梁、楚,昆盧、徐谷之徒亂齊、趙,山東、關內暴徒,保人阻險。當此之時,不任斤斧,折之以武,而乃始設禮修文,有似窮醫,欲以短針而攻疽,孔丘以禮說跖也。”

文學曰:“殘材木以成室屋者,非良匠也。殘賊民人而欲治者,非良吏也。故公輸子因木之宜,聖人不費民之性。是以斧斤簡用,刑罰不任,政立而化成。扁鵲攻於湊理,絕邪氣,故癰疽不得成形。聖人從事於未然,故亂原無由生。是以砭石藏而不施,法令設而不用。斷已然,鑿已發者,凡人也。治未形,睹未萌者,君子也。”

大夫曰:“文學所稱聖知者,孔子也,治魯不遂,見逐於齊,不用於衛,遇圍於匡,困於陳、蔡。夫知時不用猶說,強也;知困而不能已,貪也;不知見欺而往,愚也;困辱不能死,恥也。若此四者,庸民之所不為也,而況君子乎!商君以景監見,應侯以王稽進。故士因士,女因媒。至其親顯,非媒士之力。孔子不以因進見而能往者,非賢士才女也。”

文學曰:“孔子生於亂世,思堯、舜之道,東西南北,灼頭濡足,庶幾世主之悟。悠悠者皆是,君闇,大夫妒,孰合有媒?是以嫫母飾姿而矜誇,西子彷徨而無家。非不知窮厄而不見用,悼痛天下之禍,猶慈母之伏死子也,知其不可如何,然惡已。故適齊,景公欺之,適衛,靈公圍,陽虎謗之,桓魋害之。夫欺害聖人者,愚惑也;傷毀聖人者,狂狡也。狡惑之人,非人也。夫何恥之有!孟子曰:‘觀近臣者以所為主,觀遠臣者以其所主。’使聖人偽容苟合,不論行擇友,則何以為孔子也!”

大夫撫然內慚,四據而不言。

當此之時,順風承意之士如編,口張而不歙,舌舉而不下,闇然而懷重負而見責。

大夫曰:“諾,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雜論第六十

客曰:“余睹鹽、鐵之義,觀乎公卿、文學、賢良之論,意指殊路,各有所出,或上仁義,或務權利。”

“異哉吾所聞。周、秦粲然,皆有天下而南面焉,然安危長久殊世。始汝南朱子伯為予言:當此之時,豪俊並進,四方輻湊。賢良茂陵唐生、文學魯國萬生之倫,六十餘人,鹹聚闕庭,舒《六藝》之風,論太平之原。智者贊其慮,仁者明其施,勇者見其斷,辯者陳其詞。誾誾焉,侃侃焉,雖未能詳備,斯可略觀矣。然蔽於雲霧,終廢而不行,悲夫!公卿知任武可以闢地,而不知廣德可以附遠;知權利可以廣用,而不知稼穡可以富國也。近者親附,遠者說德,則何為而不成,何求而不得?不出於斯路,而務畜利長威,豈不謬哉!中山劉子雍言王道,矯當世,復諸正,務在乎反本。直而不徼,切而不〈火索〉,斌斌然斯可謂弘博君子矣。九江祝生奮由、路之意,推史魚之節,發憤懣,刺譏公卿,介然直而不撓,可謂不畏強御矣。桑大夫據當世,合時變,推道術,尚權利,辟略小辯,雖非正法,然巨儒宿學恧然,不能自解,可謂博物通士矣。然攝卿相之位,不引準繩,以道化下,放於利末,不師始古。《易》曰:‘焚如棄如。’處非其位,行非其道,果隕其性,以及厥宗。車丞相即周、呂之列,當軸處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彼哉!若夫群丞相、御史,不能正議,以輔宰相,成同類,長同行,阿意苟合,以說其上,斗筲之人,道諛之徒,何足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