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卷七



◎取下第四十一

大夫曰:“不軌之民,困橈公利,而欲擅山澤。從文學、賢良之意,則利歸於下,而縣官無可為者。上之所行則非之,上之所言則譏之,專欲損上徇下,虧主而適臣,尚安得上下之義,君臣之禮?而何頌聲能作也?”

賢良曰:“古者,上取有量,自養有度,樂歲不盜,年飢則肆,用民之力,不過歲三日,籍斂,不過十一。君篤愛,臣盡力,上下交讓,天下平。‘浚發爾私’,上讓下也。‘遂及我私’,先公職也。《孟子》曰:‘未有仁而遺其親,義而後其君也。’君君臣臣,何為其無禮義乎?及周之末途,德惠塞而嗜欲眾,君奢侈而上求多,民困於下,怠於上公,是以有履畝之稅,《碩鼠》之詩作也。衛靈公當隆冬興眾穿池,海春諫曰:‘天寒,百姓凍餒,願公之罷役也。’公曰:‘天寒哉?我何不寒哉?’人之言曰:‘安者不能恤危,飽者不能食飢。’故餘粱肉者難為言隱約,處佚樂者難為言勤苦。夫高堂邃宇、廣廈洞房者,不知專屋狹廬、上漏下濕者之〈疒朁〉也。系馬百駟、貨財充內、儲陳納新者,不知有旦無暮、稱貸者之急也。廣第唐園、良田連比者,不知無運踵之業、竄頭宅者之役也。原馬被山,牛羊滿谷者,不知無孤豚瘠犢者之窶也。高枕談臥、無叫號者,不知憂私責與吏正戚者之愁也。被紈躡韋、搏粱齧肥者,不知短褐之寒、糠〈米後〉之苦也。從容房闈之間、垂拱持案食者,不知跖耒躬耕者之勤也。乘堅驅良、列騎成行者,不知負檐步行者之勞也。匡床旃席、侍御滿側者,不知負輅挽船、登高絕流者之難也。衣輕暖、被美裘、處溫室、載安車者,不知乘邊城、飄胡、代、鄉清風者之危寒也。妻子好合。子孫保之者,不知老母之憔悴、匹婦之悲恨也。耳聽五音、目視弄優者,不知蒙流矢、距敵方外者之死也。東向伏几、振筆如調文者,不知木索之急、棰楚者之痛也。坐旃茵之上,安圖籍之言若易然,亦不知步涉者之難也。昔商鞅之任秦也,刑人若刈菅茅,用師若彈丸;從軍者暴骨長城,戍漕者輦車相望,生而往,死而鏇,彼獨非人子耶?故君子仁以恕,義以度,所好惡與天下共之,所不施不仁者。公劉好貨,居者有積,行者有囊。大王好色,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文王作刑,國無怨獄。武王行師,士樂為之死,民樂為之用。若斯,則民何苦而怨,何求而譏?”

公卿愀然,寂若無人。於是遂罷議止詞。

奏曰:“賢良、文學不明縣官事,猥以鹽、鐵為不便。請且罷郡國榷沽、關內鐵官。”

奏曰:“可。”

◎擊之第四十二

賢良、文學既拜,鹹取列大夫,辭丞相、御史。

大夫曰:“前議公事,賢良、文學稱引往古,頗乖世務。論者不必相反,期於可行。往者,縣官未事胡、越之時,邊城四面受敵,北邊尤被其苦。先帝絕三方之難,撫從方國,以為蕃蔽,窮極郡國,以討匈奴。匈奴壤界獸圈,孤弱無與,此困亡之時也。遼遠不遂,使得復喘息,休養士馬,負紿西域。西域迫近胡寇,沮心內解,必為巨患。是以主上欲掃除,煩倉廩之費也。終日逐禽,罷而釋之,則非計也。蓋舜紹緒,禹成功。今欲以《軍興》擊之,何如?”

文學曰:“異時,縣官修輕賦,公用饒,人富給。其後,保胡、越,通四夷,費用不足。於是興利害,算車舡,以訾助邊,贖罪告緡,與人以患矣。甲士死於軍旅,中士罷於轉漕,仍之以科適,吏徵發極矣。夫勞而息之,極而反本,古之道也,雖舜、禹興,不能易也。”

大夫曰:“昔夏後底洪水之災,百姓孔勤,罷於籠臿,及至其後,鹹享其功。先帝之時,郡國頗煩於戎事,然亦寬三陲之役。語曰:‘見機不遂者隕功。’一日違敵,累世為患。休勞用供,因弊乘時。帝王之道,聖賢之所不能失也。功業有緒,惡勞而不卒,猶耕者倦休而困止也。夫事輟者無功,耕怠者無獲也。”

文學曰:“地廣而不德者國危,兵強而凌敵者身亡。虎兕相據,而螻蟻得志。兩敵相抗,而匹夫乘閒。是以聖王見利慮害,見遠存近。方今為縣官計者,莫若偃兵休士,厚幣結和親,修文德而已。若不恤人之急,不計其難,弊所恃以窮無用之地,亡十獲一,非文學之所知也。”

《鹽鐵論》 西漢 桓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