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沈煉也不送,坐在椅上,嘆道:“咳,‘漢賊不兩立’!‘漢賊不兩立’!”一連念了七八句。這句書也是《出師表》上的說話,他把嚴家比著曹操父子。眾人只怕世蕃聽見,到替他捏兩把汗。沈煉全不為意,又取酒連飲幾杯,盡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來,想道:“嚴世蕃這廝,被我使氣逼他飲酒,他必然記恨來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為強。我想嚴嵩父子之惡,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寵信甚固,我官卑職小,言而無益,欲待覷個機會,方才下手。
如今等不及了,只當做張子房在博浪沙中椎擊秦始皇,雖然擊他不中,也好與眾人做個榜樣。”就枕頭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起來焚香盥手,寫就表章。表上備說嚴嵩父子招權納賄窮凶極惡,欺君誤國十大罪,乞誅之以謝天下。聖旨下道:“沈煉謗訕大臣,沽名釣譽,著錦衣衛重打一百,發去口外為民。”嚴世蕃差人分付錦衣衛官校,定要將沈煉打死。
喜得堂上官是個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陸名炳,平時極敬重沈公的節氣;況且又是屬官,相處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個出頭棍兒,不甚利害。戶部注籍,保全州為民。沈煉帶著棒瘡,即日收拾行李,帶領妻子,顧著一輛車兒,出了國門,望保全進發。
原來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個兒子:長子沈襄,本府廩膳秀才,一向留家。次子沈袞、沈褒,隨任讀書。幼子沈衺,年方周歲。嫡親五口兒上路。滿朝文武,懼怕嚴家,沒一個敢來送行。有詩為證:一紙封章忤廟廊,蕭然行李入遐荒。
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觸權奸惹禍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說。且喜到了保全州了。那保全州屬宣府,是個邊遠地方,不比內地繁華。異鄉風景,舉目淒涼,況兼連日陰雨,天昏地黑,倍加慘戚。欲賃間民房居住,又無相識指引,不知何處安身是好。
正在徬徨之際,只見一人打個小傘前來,看見路旁行李,又見沈煉一表非俗,立住了腳,相了一回,問道:“官人尊姓?
何處來的?”沈煉道:“姓沈,從京師來。”那人道:“小人聞得京中有個沈經歷,上本要殺嚴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
沈煉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時,幸得相會。此非說話之處,寒家離此不遠,便請攜寶眷同行到寒家權下,再作區處。”沈煉見他十分殷勤,只得從命。
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雖不是個大大宅院,卻也精緻。那人揖沈煉至於中堂,納頭便拜。沈煉慌忙答禮,問道:“足下是誰?何故如此相愛?”那人道:“小人姓賈名石,是宣府衛一個舍人。哥哥是本衛千戶,先年身故無子,小人應襲。為嚴賊當權,襲職者都要重賂,小人不願為官。托賴祖蔭,有數畝薄田,務農度日。數日前聞閣下彈劾嚴氏,此乃天下忠臣義士也。又聞編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見,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說罷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袞、沈褒與賈石相見。賈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內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發車夫等去了。分付莊客,宰豬買酒,管待沈公一家。賈石道:“這等雨天,料閣下也無處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請安心多飲幾杯,以寬勞頓。”沈煉謝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當此!”賈石道:“農莊粗糲,休嫌簡慢。”
當日賓主酬酢,無非說些感慨時事的說話。兩邊說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見之晚。
過了一宿,次早沈煉起身,向賈石說道:“我要尋所房子,安頓老小,有煩舍人指引。”賈石道:“要什麼樣的房子?”沈煉道:“只像宅上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價但憑尊教。”賈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轉來道:“賃房盡有,只是齷齪低洼,忽切難得中意的。閣下不若就在草舍權住幾時,小人領著家小,自到外家去祝等閣下還朝,小人回來,可不穩便。”沈煉道:“雖承厚愛,豈敢占舍人之宅!此事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