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九卷 裴晉公義還原配


卻說刺史將千金置買異樣服飾,寶珠瓔珞,妝份那六個人,如天仙相似。全副樂器,整日在衙中操演。直持晉國公生曰將近,道人送去,以作貿禮。那刺史費了許多心機,破了許多錢鈔,要博相國一個大歡喜。誰知相府中,歌舞成行;各鎮所獻美女,也不計其數。這六個人,只湊得因熱,相國那裡便看在眼裡,留在心裡?從來奉承,盡有析本的,都似此類。有詩為證:
割肉刺膚買上歡,千金不吝備吹彈。相公見慣揮閒事,羞殺州官與縣官!
話分兩頭。再說唐壁在會稽任滿,該得升遷。想黃小娥今己長成,且回家畢姻,然後赴京末遲。當下收拾宦曩,望萬泉縣進發。到家次日,就去謁見岳丈黃太學。黃太學已知為著姻事,不等開口,便將女兒被奪情節,一五一十,備細的告訴了。唐璧聽罷,呆了半晌,咬牙切齒恨道:“大丈夫淳沉簿宦,至一妻之不能保,何以生為?”黃太學勸道:“賢婿英年才望,自有好姻緣相湊,吾女兒自沒福相從,遭此強暴,休得過傷懷抱,有誤前程。”唐壁怒氣不息,要到州官、縣官處,與他爭論。黃太學又勸道:“人已去矣,爭論何益?況幹得裴相國。方今一人下,萬人之上,倘失其歡心,恐於賢婿前程不便。”乃將縣令所留一十萬錢抬出,交付唐壁道:“以此為圖婚之費。當初宅上有碧玉玲瓏為聘,在小女身邊,不得奉還矣。賢婿須念前程為重,休為小挫以誤大事。”唐璧兩淚交流,答道:“某年近一旬,又失此良偶,琴瑟之事,終身己矣。蝸名微利,誤人之本,從此亦不復思進取也!”言訖,不覺大慟。黃太學也還痛起來。大家哭了一場方罷。唐璧那裡肯收這錢去,逕自空身回了。
次日,黃太學親到唐璧家,再一解勸,攛掇他早往京師聽調。“得了官職,然後徐議良姻。”唐璧初時不肯,被丈人一連數日強逼不過,思量:“在家氣悶,且到長安走遭,也好排道。”勉強擇吉,買舟起程。丈人將一十萬錢暗地放在舟中,私下囑付從人道:“開船兩曰後,方可稟知主人拿去京中,好做使用,討個美缺。”唐璧見了這錢,又感傷了一場,分付蒼頭:“此是黃家賣女之物,一文不可動用!”在路不一日,來到長安。僱人挑了行李,就裴相國府中左近處,下個店房,早晚府前行走,好打小娥信息。過了一夜,次早到吏部報名,送歷任文簿,查驗過了。回寓吃了飯,就到相府門前守候。一日最少也踅過十來遍。住了月余,那裡通得半個字?這些官吏們一出一人,如馬蟻相似,誰敢上前把這沒頭腦的事問他一聲!正是: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一日,吏部掛榜,唐璧授湖州錄事參軍。這湖州,又在南方,是熟游之地,唐璧也到歡喜。等有了告赦,收拾行李,雇喚船隻出京。行到潼津地方,遇了一夥強人。自古道慢藏誨盜,只為這一十萬錢,帶來帶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貪心,就結夥做出這事來。這伙強人從京城外,直蹋至潼津,背地通同了船家,等待夜靜,一齊下手。也是唐璧命不該絕,正在船頭上登東,看見聲勢不好,急忙跳水,上岸逃命。只聽得這伙強人亂了一回,連船都撐去。蒼頭的性命也不知死活。舟中一應行李,盡被劫去,光光剩個身子。正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被打頭風!那一十萬錢和行曩,還是小事。卻有歷任文簿和那告赦,雖赴任的執照,也失去了,連官也做不成。
唐璧那一時真箇是控天無路,訴地無門。思量:“我直恁時乖運騫,一事無成!欲持回鄉,有何面目?欲持再往京師,向吏部衙門投訴,親身畔並無分文盤費,怎生是好?這裡又無相識借貸,難道求乞不成?”欲持投河而死,又想:“堂堂一軀,終不然如此結果?”坐在路旁,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無計可腦,從半夜直哭到天明。喜得絕處逢生,遇著一個老者,攜杖而來,問道:“官人為何哀泣?”唐璧將赴任被劫之事,告訴了一遍。老者道:“原來是一位大人,失敬了。舍下不遠,請挪步則個。”老者引唐璧約行一用,到於家中,重複敘禮。老者道:“老漢姓蘇,兒子喚做蘇風華,見做湖州武源縣尉,正是大人屬下。大人往京,老漢願少助資斧。”即忙備酒飯管持。取出新衣一套,與唐璧換了;捧出自金二十兩,權充路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