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


思厚同一行人從負夫人骨匣出燕山豐宜門,取路而歸,月余方抵盱眙。思厚到驛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思厚看時,乃是舊僕人周義,今來謝天地,在此做個驛子。遂引思厚入房,只見掛一幅影神,畫著個婦人。又有牌位兒上寫著:“亡主母鄭夫人之位。”思厚怪而問之,周義道:“夫人貞節,為官人而死,周義親見,怎的不供奉夫人?”思厚因把燕山韓夫人宅中事,從頭說與周義;取出匣子,教周義看了。周義展拜啼哭。思厚是夜與周義抵足而臥。
至次日天曉,周義與思厚道:“舊日二十餘口,今則惟影是伴,情願伏事官人去金陵。”思厚從其請,將帶周義歸金陵。
思厚至本所,將回文呈納。周義隨著思厚卜地於燕山之側,備禮埋葬夫人骨匣畢。思厚不勝悲感,三日一詣墳所饗祭,至尊方歸,遂令周義守墳瑩。
忽一日,蘇掌儀、許掌儀說:“金陵土星觀觀主劉金壇雖是個女道士,德行清高,何不同往觀中做些功德,追薦令政。”
思厚依從,選日同蘇、許二人到土星觀來訪劉金壇時,你說怎生打扮,但見:頂天青巾,執象牙簡,穿白羅袍,著翡翠履。
不施朱粉,分明是梅萼凝霜;淡佇精神,仿佛如蓮花出水。儀容絕世,標緻非凡。
思厚一見,神魂散亂,目睜口呆。敘禮畢,金壇分付一面安排做九幽醮,且請眾官到裡面看靈芝。三人同入去,過二清殿、翠華軒,從八卦壇房內轉入絳綃館,原來靈芝在絳綃館。
眾人去看靈芝,惟思厚獨入金壇房內閒看,但見明窗淨几,鋪陳玩物,書案上文房四寶,壓紙界方下露出些紙。信手取看時,是一幅詞,上寫著《浣溪沙》:標緻清高不染塵,星冠雲氅紫霞裙。門掩斜陽無一事,撫瑤琴。虛館幽花偏惹恨,小窗閒月最消魂。此際得教還俗去,謝天尊!韓思厚初觀金壇之貌,已動私情;後觀紙上之詞,尤增愛念。
乃作一詞,名《西江月》,詞道:
玉貌何勞朱粉,江梅豈類群花?終朝隱几論黃芽,不顧花前月下。冠上星簪北斗,杖頭經掛《南華》。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許彩鸞同跨。拍手高唱此詞。
金壇變色焦躁說:“是何道理?欺我孤弱,亂我觀宇!命人取轎來,我自去見恩官,與你理會。”蘇、許二人再四勸住,金壇不允。韓思厚就懷中取出金壇所作之詞,教眾人看,說:“觀主不必焦躁,這個詞兒是誰做的?”嚇得金壇安身無地,把怒色都變做笑容,安排筵席,請眾官共坐,飲酒作樂,都不管做功德追薦之事。酒闌,二人各有其情,甚相愛慕,盡醉而散。這劉金壇原是東京人,丈夫是樞密院馮六承旨。因靖康年間同妻劉氏雇舟避難,來金陵,去淮水上,馮六承旨彼冷箭落水身亡,其妻劉氏發願,就土星觀出家,追薦丈夫,朝野知名,差做觀主。此後韓思厚時常往來劉金壇處。
忽一日,蘇、許二掌儀醵金備禮,在觀中請劉金壇、韓思厚。酒至數巡,蘇、許二人把盞勸思厚與金壇道:“哥哥既與金壇相愛,乃是宿世因緣。今外議藉藉,不當穩便。何不還了俗,用禮通媒,娶為嫂嫂,豈不美哉!”思厚、金壇從其言。金壇以錢買人告還俗,思厚選日下定,娶歸成親。一個也不追薦丈夫,一個也不看顧墳墓。倚窗攜手,惆悵論心。
成親數日,看墳周義不見韓官人來上墳,自詣宅前探聽訊息。見當直在門前,問道:“官人因甚這幾日不來墳上?”當直道:“官人娶了土星觀劉金壇做了孺人,無工夫上墳。”周義是北人,性直,聽說氣忿忿地。恰好撞見思厚出來,周義唱喏畢,便著言語道:“官人,你好負義!鄭夫人為你守節喪身,你怎下得別娶孺人?”一頭罵,一頭哭夫人。韓思厚與劉金壇新婚,恐不好看,喝教當直們打出周義。周義悶悶不已,先歸墳所。當日是清明,周義去夫人墳前哭著告訴許多。是夜睡至三更,鄭夫人叫周義道:“你韓掌儀在那裡住?”周義把思厚辜恩負義娶劉氏事,一一告訴他一番:“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夫人自去尋他理會。”夫人道:“我去尋他。”周義夢中驚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