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唐紀四十五 起昭陽大淵獻十一月,盡閼逢困敦正月,不滿一年



李懷光自蒲城引兵趣涇陽,並北山而西,先遣兵馬使張韶微服間行詣行在,藏表於蠟丸。韶至奉天,值賊方攻城,見韶,以為賤人,驅之使與民俱填塹。韶得間,逾塹抵城下呼曰:"我朔方軍使者也。"城上人下繩引之,比登,身中數十矢,得表於衣中而進之。上大喜,舁韶以徇城,四隅歡聲如雷。癸巳,懷光敗泚兵於澧泉。泚聞之懼,引兵遁歸長安。眾以為懷光復三日不至,則城不守矣。

泚既退,從臣皆賀。汴滑行營兵馬使賈隱林進言曰:"陛下性太急,不能容物,若此性未改,雖朱泚敗亡,憂未艾也!"上不以為忤,甚稱之。侍御史万俟著開金、商運路,重圍既解,諸道貢賦繼至,用度始振。

朱泚至長安,但為城守之計,時遣人自城外來,周走呼曰:"奉天破矣!"欲以惑眾。泚既據府庫之富,不愛金帛以悅將士,公卿家屬在城者皆給月俸。神策及六軍從車駕及哥舒曜、李晟者,泚皆給其家糧。加以繕完器械,日費甚廣。及長安平,府庫尚有餘蓄,見者皆追怨有司之暴斂焉。

或謂泚曰:"陛下既受命,唐之陵庫不宜復存。"泚曰:"朕嘗北面事唐,豈忍為此!"又曰:"百官多缺,請以兵脅士人補之。"泚曰:"強授之則人懼。但欲仕者則與之,何必叩戶拜官邪!"所用者惟范陽、神策團練兵。涇原卒驕,皆不為用,但守其所掠資貨,不肯出戰。又密謀殺泚,不果而止。

李懷光性粗疏,自山東來赴難,數與人言盧杞、趙贊、白志貞之奸佞,且曰:"天下之亂,皆此曹所為也!吾見上,當請誅之。"既解奉天之圍,自矜其功,謂上必接以殊禮。或說王翃、趙贊曰:"懷光緣道憤嘆,以為宰相謀議乖方,度支賦斂煩重,京尹犒賜刻薄。致乘輿播遷者,三臣之罪也。今懷光新立大功,上必披襟布誠,詢訪得失,使其言入,豈不殆哉!"翃、贊以告盧杞。杞懼,從容言於上曰:"懷光勳業,社稷是賴,賊徒破膽,皆無守心,若使之乘勝取長安,則一舉可以滅賊,此破竹之勢也,今聽其入朝,必當賜宴,留連累日,使賊入京城,得從容成備,恐難圖矣!"上以為然。詔懷光直引軍屯便橋,與李建徽、李晟及神策兵馬使楊惠元刻期共取長安。懷光自以數千里竭誠赴難,破朱泚,解重圍,而咫尺不得見天子,意殊怏怏,曰:"吾今已為奸臣所排,事可知矣!"遂引兵去,至魯店,留二日乃行。

劍南西山兵馬使張朏以所部兵作亂,入成都,西川節度使張延賞棄城奔漢州。鹿頭戍將叱乾遂等討之,斬朏及其黨,延賞復歸成都。

淮南節度使陳少游將兵討李希烈,屯盱眙,聞朱泚作亂,歸廣陵,修塹壘,繕甲兵。浙江東、西節度使韓滉閉關梁,禁馬牛出境,築石頭城,穿井近百所,繕館第數十,修塢壁,起建業,抵京峴,樓堞相屬,以備車駕渡江,且自固也。少游發兵三千大閱於江北。滉亦發舟師三千曜武於京江以應之。

鹽鐵使包佶有錢帛八百萬、將輸京師。陳少游以為賊據長安,未期收復,欲強取之。佶不可,少游欲殺之。佶懼,匿妻子於案牘中,急濟江。少游悉收其錢帛。佶有守財卒三千,少游亦奪之。佶才與數十人俱至上元,復為韓滉所奪。

時南方藩鎮各閉境自守,惟曹王皋數遣使開道貢獻。李希烈攻逼汴、鄭,江、淮路絕,朝貢皆自宣、饒、荊、襄趣武關。皋治郵驛,平道路,由是往來之使,通行無阻。

上問陸贄以當今切務。贄以曏日致亂,由上下之情不通,勸上接下從諫,乃上疏,其略曰:"臣謂當今急務,在於審察群情,若群情之所甚欲者,陛下先行之;所甚惡者,陛下先去之。欲惡與天下同而天下不歸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未理亂之本,繫於人心,況乎當變故動搖之時,在危疑向背之際,人之所歸則植,人之所在則傾,陛下安可不審察群情,同其欲惡,使億兆歸趣,以靖邦家乎!此誠當今之所急也。"又曰:"頃者竊聞輿議,頗究群情,四方則患於中外意乖,百辟又患於君臣道隔。郡國之志不達於朝廷,朝廷之誠不升於軒陛。上澤闕於下布,下情壅於上聞,實事不必知,知事不必實,上下否隔於其際,真偽雜糅於其間,聚怨囂囂,騰謗籍籍,欲無疑阻,其可得乎!"又曰:"總天下之智以助聰明,順天下之心以施教令,則君臣同志,何有不從!遠邇歸心,孰與為亂!"又曰:"慮有愚而近道,事有要而似迂。"疏奏旬日,上無所施行,亦不詰問。贄又上疏,其略曰:"臣聞立國之本,在乎得眾,得眾之要,在乎見情。故仲尼以謂人情者聖王之田,言理道所生也。"又曰:"《易》,乾下坤上曰泰,坤下乾上曰否,損上益下曰益,損下益上曰損。夫天在下而地處上,於位乖矣,而反謂之泰者,上下交故也。君在上而臣處下,於義順矣,而反謂之否者,上下不交故也。上約己而裕於人,人必悅而奉上矣,豈不謂之益乎!上蔑人而肆諸己,人必怨而叛上矣,豈不謂之損乎!"又曰:"舟即君道,水即人情。舟順水之道乃浮,違則沒;君得人之情乃固,失則危。是以古先聖王之居人上也,必以其欲從天下之心,而不敢以天下之人從其欲。"又曰:"陛下憤習俗以妨理,任削平而在躬,以明威照臨,以嚴法制斷,流弊自久,浚恆太深。遠者驚疑而阻命逃死之亂作,近者畏懾而偷容避罪之態生。君臣意乖,上下情隔,君務致理,而下防誅夷,臣將納忠,又上慮欺誕,故睿誠不布於群物,物情不達於睿聰。臣於往年曾任御史,獲奉朝謁,僅欲半年,陛下嚴邃高居,未嘗降旨臨問,群臣跼蹐趨退,亦不列事奏陳。軒墀之間,且未相諭,宇宙之廣,何由自通!雖復例對使臣,別延宰輔,既殊師錫,且異公言。未行者則戒以樞密勿論,已行者又謂之遂事不諫,漸生拘礙,動涉猜嫌,由是人各隱情,以言為諱,至於變亂將起,億兆同憂,獨陛下恬然不知,方謂太平可致。陛下以今日之所睹驗往時之所聞,孰真孰虛,何得何失,則事之通塞備詳之矣!人之情偽盡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