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漢紀二 起強圉作噩,盡著雍閹茂,凡二年



楚使者在九江,舍傳舍,方急責布發兵。隨何直入,坐楚使者上,曰:"九江王已歸漢,楚何以得發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說布曰:"事已構,可遂殺楚使者,無使歸,而疾走漢併力。"布曰:"如使者教。"於是殺楚使者,因起兵而攻楚。

楚使項聲、龍且攻九江,數月,龍且破九江軍。布欲引兵走漢,恐楚兵殺之,乃間行與何俱歸漢。十二月,九江王至漢。漢王方踞床洗足,召布入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及出就舍,帳御、飲食、從官皆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於是乃使人入九江;楚已使項伯收九江兵,盡殺布妻子,布使者頗得故人、幸臣,將眾數千人歸漢。漢益九江王兵,與俱屯成皋。

楚數侵奪漢甬道,漢軍乏食。漢王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滅其社稷,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之後,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願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具以酈生語告良,曰:"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對曰:"臣請借前箸,為大王籌之。昔湯、武封桀、紂之後者,度能制其死生之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其不可一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二也。發巨橋之粟,散鹿台之錢,以賜貧窮,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三也。殷事已畢,偃革為軒,倒載干戈,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四也。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為,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五也。放牛桃林之陰,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六也。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立六國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七也。且夫楚唯無強,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其不可八也。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荀悅論曰:夫立策決勝之術,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勢,三曰情。形者,言其大體得失之數也;勢者,言其臨時之宜、進退之機也;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實也。故策同、事等而功殊者,三術不同也。

初,張耳、陳餘說陳涉以復六國,自為樹黨;酈生亦說漢王。所以說者同而得失異者,陳涉之起,天下皆欲亡秦;而楚、漢之分未有所定,今天下未必欲亡項也。故立六國,於陳涉,所謂多己之黨而益秦之敵也;且陳涉未能專天下之地也,所謂取非其有以與於人,行虛惠而獲實福也。立六國,於漢王,所謂割己之有而以資敵,設虛名而受實禍也。此同事而異形者也。

及宋義待秦、趙之斃,與昔卞莊刺虎同說者也。施之戰國之時,鄰國相攻,無臨時之急,則可也。戰國之立,其日久矣,一戰勝敗,未必以存亡也;其勢非能急於亡敵國也;進乘利,退自保,故累力待時,承敵之斃,其勢然也。今楚、趙所起,其與秦勢不並立,安危之機,呼吸成變,進則定功,退則受禍。此同事而異勢者也。

伐趙之役,韓信軍於泜水之上而趙不能敗。彭城之難,漢王戰於睢水之上,士卒皆赴入睢水而楚兵大勝。何則?趙兵出國迎戰,見可而進,知難而退,懷內顧之心,無出死之計;韓信軍孤在水上,士卒必死,無有二心,此信之所以勝也。漢王深入敵國,置酒高會,士卒逸豫,戰心不固;楚以強大之威而喪其國都,士卒皆有憤激之氣,救敗赴亡之急,以決一旦之命,此漢之所以敗也。且韓信選精兵以守,而趙以內顧之士攻之;項羽選精兵以攻,而漢以怠惰之卒應之,此同事而異情者也。

故曰:權不可豫設,變不可先圖。與時遷移,應物變化,設策之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