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周紀一 起著雍攝提格,盡玄黓困敦,凡三十五年



智伯請地於韓康子,康子欲弗與。段規曰:"智伯好利而愎,不與,將伐我;不如與之。彼狃於得地,必請於他人;他人不與,必向之以兵。然則我得免於患而待事之變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萬家之邑於智伯,智伯悅。又求地於魏桓子,桓子欲弗與。任章曰:"何故弗與?"桓子曰:"無故索地,故弗與。"任章曰:"無故索地,諸大夫必懼;吾與之地,智伯必驕。彼驕而輕敵,此懼而相親。以相親之兵待輕敵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長矣。《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主不如與之以驕智伯,然後可以擇交而圖智氏矣。奈何獨以吾為智氏質乎!"桓子曰:"善。"復與之萬家之邑一。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於趙襄子,襄子弗與。智伯怒,帥韓、魏之甲以攻趙氏。襄子將出,曰:"吾何走乎?"從者曰:"長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罷力以完之,又斃死以守之,其誰與我!"從者曰:"邯鄲之倉庫實。"襄子曰:"浚民之膏澤以實之,又因而殺之,其誰與我!其晉陽乎,先主之所屬也,尹鐸之所寬也,民必和矣。"乃走晉陽。

三家以國人圍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沈灶產蛙,民無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韓康子驂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國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也。絺疵謂智伯曰:"韓、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從韓、魏之兵以攻趙,趙亡,難必及韓、魏矣。今約勝趙而三分其地,城不沒者三版,人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無喜志,有憂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讒臣欲為趙氏遊說,使主疑於二家而懈於攻趙氏也。不然,夫二家豈不利朝夕分趙氏之田,而欲為危難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對曰:"臣見其視臣端而趨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請使於齊。

趙襄子使張孟談潛出見二子,曰:"臣聞唇亡則齒寒。今智伯帥韓、魏而攻趙,趙亡則韓、魏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末遂而謀泄,則禍立至矣"。張孟談曰:"謀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傷也?"二子乃潛與張孟談約,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殺守堤之吏,而決水灌智伯軍。智伯軍救水而亂,韓、魏翼而擊之,襄子將卒犯其前,大敗智伯之眾。遂殺智伯,盡滅智氏之族。唯輔果在。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勝德也。夫才與德異,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謂之賢,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聰察強毅之謂才,正直中和之謂德。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雲夢之竹,天下之勁也,然而不矯揉,不羽括,則不能以入堅;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礪,則不能以擊強。是故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凡取人之術,苟不得聖人、君子而與之,與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則?君子挾才以為善,小人挾才以為惡。挾才以為善者,善無不至矣;挾才以為惡者,惡亦無不至矣。愚者雖欲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勝,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決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為害豈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嚴,而才者人之所愛。愛者易親,嚴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於才而遺於德。自古昔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餘而德不足,以至於顛覆者多矣,豈特智伯哉!故為國為家者,苟能審於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後,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三家分智氏之田。趙襄子漆智伯之頭,以為飲器。智伯之臣豫讓欲為之報仇,乃詐為刑人,挾匕首,入襄子宮中塗廁。襄子如廁心動,索之,獲豫讓。左右欲殺之,襄子曰:"智伯死無後,而此人慾為報仇,真義士也!吾謹避之耳。"乃舍之。豫讓又漆身為癩,吞炭為啞,行乞於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趙孟,必得近幸。子乃為所欲為,顧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報仇,不亦難乎?"豫讓曰:"不可!既已委質為臣,而又求殺之,是二心也。凡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讓伏於橋下。襄子至橋,馬驚,索之,得豫讓,遂殺之。襄子為伯魯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後。封伯魯之子於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為趙氏後。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趙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殺其子,復迎浣而立之,是為獻子。獻子生籍,是為烈侯。魏斯者,魏桓子之孫也,是為文侯。韓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為景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