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結

弟弟國中畢業後就到外面學了烤麵包的手藝,然後在集鎮上開了個小小的麵包房。還是桀驁不馴的樣子,還是滿不在乎的神情,只是他後來找到了自己心儀的女孩,擁有了自己的幸福

我一直在外面讀書,從大學讀到研究生,因為弟弟生活的安頓,我的讀書生涯越發安心自在。

在書本的薰陶下我長大了,知道父親的死不能責怪母親,醫生的那句話也許僅僅是不負責任的推辭——他們應該告訴母親那樣的父親是不能動的,母親是個農村婦女,她不懂醫學,我為什麼要對她有那么高的要求呢?

可是,我還是不願意回家。我承認少年時的壓抑已經深深地埋在我心臟里了,回到家,它們就會從心底下冒出來,衝破我浮在表面的快樂。

那是種我無法說得清道得明的根深蒂固的東西,注定了我回家的旅程里充滿了憂鬱的陰森。

弟弟為母親裝了電話,所以我經常打電話回家,知道母親很安靜,知道弟弟很忙碌,而我的學業也一直很緊張。

快畢業那一年的五一節,我還是回家了,學識告訴我,我應該回家,應該陪陪自己不再年輕的母親。

當我突然出現在母親視野里的時候,母親愣住了,然後她就站在那裡反覆擦眼睛,似乎不相信遠處站著的是她的女兒。

她還是醒悟過來了,急急地走出麥地打開那兩扇虛掩的家門。

堂屋家什柜上,父親依然在靜謐地微笑,和照片上父親的年輕相比,母親的花白頭髮恍若隔世。歲月就這樣不在意地留下了深深的痕跡,我有種很沉重的感覺。

我不看父親,也不想父親,我故意用輕鬆的口吻對母親說:“我坐了一天的車,餓死了!”

母親蹲在地上掏櫥櫃深處的備用碗碟——這是家裡來人了才用的碗——上面落滿的灰塵說明母親已經閒置它們很久!想好了不傷心的,但我的鼻子還是忍不住發酸,整整三年了,我沒回一次家,母親就是用那一大一小的兩個碗默默地進行著她簡單的一日三餐,她的日子也如那兩隻疊著的碗,寂靜沉默而又缺乏生氣。那么,靠這邊的弟弟呢?他也沒回來過嗎?

母親說弟弟很忙,她也偶爾去幫幫忙,弟弟忙起來就很暴躁,有時為了不惹他生氣,母親就趁他出去送貨的時候幫弟的女朋友忙忙。

“媽媽,你縱容他!都有女朋友了,你還這樣遷就他,將來你在媳婦面前怎么做人?”

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他的脾氣,為娘的怎會計較他,要不是你爸走得早,你弟又怎會變得這樣……”母親盯著灶膛里的火:“一個人的時候,我就老想起你爸臨走前的情景……他抓我的手摸他濕漉漉的身子……我不應該聽他話的,我不應該替他換衣服……”母親狠狠地抹著眼睛,可是淚水還是一個勁兒地滾下來,我想起十八年前那揪心的一句怨言——這句怨言讓母親沉沉地背負了十八年!為了這,她一直在我們姐弟面前低頭做人,一直在我的爺爺、奶奶面前低頭做人,一直在親戚們面前低頭做人……可是母親,我的善良厚道的母親,她不知道這不是她的錯,她不知道要怪也只能怪不負責任的醫生!

我情不自禁地抱住傷心的母親,十八年來我第一次離母親這么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最苦的,我一直馱著那個沉重的心結在苦讀,通過讀書找到了打開心結的鑰匙,而我的母親呢?沒有書本告訴她她沒罪,也沒有人告訴她應該去責怪誰……於是,她把那個負疚背在自己身上,整整十八年……

我用我所有的知識勸解母親,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懂,但我希望她心中的那塊死結能打開一些,哪怕僅僅是被我理順了一點兒也好。

我還決定拿出姐姐的身份跟弟弟做一次長談,他還不知道母親心中的負疚,我要告訴他母親這么多年來承擔著不應承擔的重壓,我們不懂事的抗拒只會讓母親的負疚感越來越重……

所以,弟弟,請你別再對母親蠻橫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