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你愛我的方式去愛你

你突然打電話說要來我家,電話里,你輕描淡寫地說:“聽你二伯說,鞏義有家醫院治腿疼,我想去看看。先到你那裡,再坐車去。你不用管,我自己去……”

你腿疼,很長時間了。事實上你全身都疼,雖然你從來不說,但我無意中看見,你的兩條腿上貼滿了止痛膏,腰上也是。你脾氣急,年輕時幹活不惜力,老了就落下一身的毛病,高血壓、糖尿病,心臟也不好,老年人的常見病你一樣都不少。年輕時強健壯實的身體,如今就像被風抽乾的果實,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弱不禁風。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你就來了。打開門後我看見你蹲在門口,一隻手在膝蓋上不停地揉著。你眉頭緊鎖,臉上聚滿了密集的汗珠。我埋怨你不應疼成這樣才去看醫生,你卻說沒啥大事。

你堅決不同意我陪你去醫院,“你那么忙,這一耽誤,晚上又得熬夜,總這樣,對身體不好……”你的固執讓我氣惱。正爭執間,電話響了,掛斷電話,卻不見了你。我慌忙跑出去,你並沒有走出多遠,你走得那么慢,弓著身子,一隻手扶著膝蓋,一步一步往前移。

看你艱難挪移的樣子,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淚凝於睫。我緊追過去,在你前面彎下腰,我說:“爸,我背你到外面打車。”你半天都沒動,我扭過頭催你,才發現你正用衣袖擦眼,你的眼睛潮紅濕潤,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風迷了眼。”又說:“背啥背?我自己能走。”

糾纏了半天,你拗不過我,終於乖乖地趴在我背上,像個聽話的孩子。我攢了滿身的勁背起你,卻沒有想像中那樣沉,那一瞬,我有些懷疑:這個人,真的是我曾經健壯威武的父親嗎?你雙手摟著我的脖子,在我的背上不安地扭動著,身子使勁弓起來,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到小區門口,不過二十幾米的距離。你數次要求下來,都被我拒絕。爸爸,難道你忘了,你曾經也這樣背著我,走過多少路啊?

18歲那年,原本成績優異的我,居然只考取了一個普通的職業大專。我無臉去讀那個職專,也無法面對你失望憤怒的眼睛,便毅然進了一家小廠打工。那天,我正背著一袋原料往車間送,剛走到起重機下面,起重機上吊著的鋼板突然落了下來。猝不及防的我,被厚重的鋼板壓在下面,巨大的疼痛,讓我在瞬間昏迷過去。

醒過來時我已經躺在醫院裡,守在我床邊的你,著實被嚇壞了。你臉上的肌肉不停地跳,人一夜之間便憔悴得不像樣子。

後來我才知道,那塊鋼板砸下來時,所幸被旁邊的一輛車擋了一下,但即便是這樣,我的右腿也險些被砸斷,腰椎也被挫傷。

治療過程漫長而繁雜,你背著我,去五樓做脊椎穿刺,去三樓做電療,上上下下好幾趟。那年,你50歲,日夜的焦慮使你身心憔悴;我18歲,在營養和藥物的刺激下迅速肥胖起來。50歲的你背著18歲的我,一趟下來累得氣都喘不過來。

就是這時候,你端來排骨湯給我喝,你殷勤地一邊吹著熱氣一邊把一勺熱湯往我嘴裡送,說:“都燉了幾個小時了,骨頭湯補鈣,你多喝點兒……”我突然煩躁地一掌推過去,嘴裡嚷著:“喝喝喝,我都成這樣了,喝這還有什麼用啊?!”

湯碗“啪”地一聲碎落一地,排骨海帶滾得滿地都是,熱湯灑在你的腳上,迅速起了明亮的泡。我呆住,看你疼得齜牙咧嘴,心裡無比恐懼。我想起來你的脾氣其實很暴烈,上三年級時我拿了同桌的計算器,你把我的褲子扒了,用皮帶蘸了水抽我。要不是媽死命攔住,你一定能把我揍得皮開肉綻。

然而這一次,你並沒有訓我,更沒有揍我。你疼得嘴角抽搐著,眼睛卻笑著對我說:“沒事兒,爸爸沒事兒!”然後,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你完全像換了一個人,那么粗糙暴烈的人,居然每天侍候我吃喝拉撒,幫我洗澡按摩,比媽還耐心細緻。我開始在你的監督和扶持下進行恢復鍛練,每天早上五點起床,你陪著我一起用雙拐走路。我在前面蹣跚而行,你緊隨著我亦步亦趨,我們成了那條街上的一道獨特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