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實的星辰

渭北深山的一道梁峁下住著我們一戶人家,就是俗稱的獨家莊子。那時我剛上國小,去學校有六里多路,沿途要翻一座山,過兩道河,最為頭疼的是要跨越灌木叢生的深谷和松柏森森的亂墳崗子。尤其一人冬,天亮得晚,得提前很早起床。走一個多鐘頭夜路才能趕上早自習。可恨的是這兒念書的只我一個,連個做伴的也沒有。母親放心不下,每天送我上學去。

家裡買不起鬧鐘,哪怕最便宜的一個。半夜裡老得操心雞叫,母親隔一陣子趴窗戶上聽聽,隔一陣子趴窗戶上聽聽,生怕睡過了頭耽誤我上學。等公雞打過兩遍鳴,母親便搖醒我,草草洗把臉,背上乾糧和書包,娘倆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學校趕去。一路陪伴身邊的是可親可敬的星星,我走,她就在頭頂悄悄跟著,一步不離。一番爬山涉水,終於進了校門,母親把書包交到我手裡說:“饃乾,要噎著了,到艾蒿嬸子家裡要碗熱水。放了學別貪玩,趕早回來。”說完就三腳兩步回家忙去了。

沒過多久,那隻打鳴的公雞又被老鷹叼走了。此後我們只好估摸著時辰上學。

一天夜裡睡得正香,母親一把推醒我,神色慌張地說:“做了噩夢,越急越是醒不來,快收拾走吧,要遲到啦……”母親拉著我一路急走,腳下儘是散亂的牛蹄窩,磕磕絆絆的,幾次險些絆倒,被母親使勁拽住。隱藏在黑暗裡的灌木梢子劈面而來,母親用身子拼力護著,不讓我受一點損傷,我成了翅膀下蜷縮的雞雛。挺實瘦硬的枝條鐵絲一樣嗖嗖飛來,抽打在母親肩上、背上、臉上,母親一聲不吭,我心裡彈簧一樣一縮一縮的。轉過山嘴,冷風水一樣往脖頸里灌,風尖兒刀刃似的裁來裁去,割得耳朵尖生疼,仿佛馬上就要給切掉了。一抬眼,幽深的夜空里,星星仍是一步不差地緊隨著,關切地凝望著,不管有多冷,有多大的風,始終沒離開過我半步,只把通身的光亮一點不剩地傾注到我腳下的地面,映照著我要走的每一步……我踉蹌的雙腳不知不覺穩健了起來。

學校里黑燈瞎火,一個人影也沒有,偶爾傳來一兩聲懶懶的夢囈似的狗叫。我挺了挺腰桿對母親說:“媽,回去吧,校門口沒啥怕的。”母親沒走。她俯下身子順牆根摸索了一陣,從黑暗裡扒拉到幾根玉米稈,折幾折鋪在門旁的青石墩上坐下,將我一把拉進懷裡懊悔地說:“怪媽沒估摸準,上課要打瞌睡的,再睡會吧,媽摟著你。”我睡在母親懷裡,周身暖烘烘的,跟被窩裡一樣舒服。母親背著風,低著頭,耳畔有縷頭髮垂下來,在我臉上撫來撫去,像溫順的手指,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安閒和踏實。透過髮絲空隙,笑眼似的星星正憐惜地瞧著我哩。我熱切地迎望著那亮晶晶的眼眸,看著,看著,肋下生出了一對散蓋般的翅膀,載著我輕飄飄地向星星里飛去……

後來我到縣裡上學,到市里上學,畢業後到外地教書,每次離家,母親都要幫我背著鹹菜罈子、乾糧袋子、柿子、核桃及諸多行李送到車站,替我一一放好,反覆叮囑要怎樣怎樣小心。待覺得一切都安頓停當了,母親才肯下車。母親在街頭的電線桿下站著,兩手交叉在胸間,車不走,她不走。母親不習慣揮手道別,只管死死地看著車,看著車廂里的我,直到車子出了窄窄的街口,拐過了彎彎的石橋,最後被高高的山粱擋住了,一點彰子也看不到了,這時她才戀戀不合地離開。

母親對我一直很和藹,想不到有一次我竟然惹惱了她。那是去年冬天,表妹出嫁,我提前一天回家,送走表妹後,我見天色不早就乘便車趕到了單位,沒回家裡去。後來聽妹妹說,母親那天專意到集上買了菜,包了六運算元的水餃,像待稀客一樣從早上忙到天黑。眼巴巴地盼著我回家吃飯。最後母親乾脆跑到路口老核桃樹下,花白的頭髮被山風肆意地撕來抓去,像一莖瘦削的葦草,朝表妹家的那道山樑不安地匍匐,飄擺,張望……可直到人睡定還未見到我的影子。母親一個餃子也沒咽下,默默收拾完未曾動用的碗筷,無力地倒在土炕上……直到很久以後我回家,母親還不住地數落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