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的少年

直到許多年以後,方寒陽才終於真正明白,自己彼時把自尊心當做最後的底線,恰恰暴露了他內心深處最無故的自卑,那簡直就像是本能一般的自我保護。

家裡窮。

家裡的糧總是不夠。

這些事情也只有在靜下心來才突然都冒出來,他當然知道。吃晚飯的時候母親沒有講話,父親一如既往地沉默。去上學嗎?還是算了?天還沒有黑下來,晚霞紅得很漂亮。血一樣的顏色,重重地抹在了自己的臉上,仿佛還有了熱量,正在變得火辣辣的。是啊,他當然想去讀書……

許久之後方寒陽抬起頭,望見天色無法挽回地暗了下去。

——你們家窮,就讓我們家的娃去讀書。

——我們家娃去頂阿陽的名額。

方寒陽靜靜地站在門邊上,沒有跨進去。好像某個瞬間所有的力量已經被抽得一乾二淨,方寒陽聽出了那個女人的聲音,是方傑安的母親。你有錢了不起啊……方寒陽在心裡道,可是卻沉默了,恐怕家裡眼下缺的就是錢了,他沒有跨進門,只是靜靜地聽著。

時間也是會變長的。方寒陽後來想,那個午後,或許是他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個午後。

夜深了,夜色還是化不開的濃稠。方寒陽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世界靜得只有呼吸聲。還有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像驚雷划過。

——我們家……還是讀得起這個書的。

——阿陽是一定得讀書的。

那么,我會努力的。方寒陽在心裡默念道。

還是餓。仿佛突然餓了。

飢餓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乏困,疲憊,帶著莫名的憤怒和哀怨?似乎所有人都有愧於自己?天鏇地轉,滿眼斑斕的光芒和色彩?耳邊有遠方傳來的轟鳴——其實,每一回飢餓的到來只讓方寒陽在瞬間覺得自卑,一種可憐的無助感襲來,久久不能散去。

方寒陽覺得自己越來越餓了,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陽光正透過窗戶照到宿舍的地板上,留下一塊塊方形的光斑,亮堂堂的。他看著在光芒里飛舞的塵埃,突然笑了起來。宿舍里沒有其他人,方寒陽只是咧開了嘴並沒有發出聲音,他在笑,笑自己真是可憐……肚子怎么會餓呢?並沒有飢餓感啊……

許多年以後,方寒陽還依然記得那道掉了漆的猩紅色抽屜,那裡面放著徐渭的東西。宿舍里的每一個抽屜都有各自的主人,然而,在這個沒有人的午後,方寒陽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徐渭的抽屜,似乎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之後,他坐回自己的床上,眼前依舊是飛舞的塵埃,自由而優雅地鏇轉,慢騰騰地飄向天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是方寒陽的手裡,多了一張飯票。

那頓午飯,方寒陽的飯盒裡多了二兩的白米。

僅此而已,但是,這必定是方寒陽一輩子再也忘不掉的事情了。

偷。

方寒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

為什麼要去拿那張飯票,方寒陽不知道。耳畔迴響起孔乙己的那一句“偷書不算竊!”——你是在為自己辯解么?可是,有人需要聽你辯解嗎?徐渭似乎沒有察覺出任何的異樣,對於他來說,這一張粗糙的土黃色紙片簡直微不足道,可是他不知道或許就在離他最近的人眼裡,它就是救命稻草,就是最難以企及的奢侈。徐渭當然不會懂,他為什麼不會懂?——這就是自己和徐渭最根本的不同吧,一如徐渭根本不曾體會過飢餓的感覺,那種頃刻間需要一個巨大的囊袋用以自我包裹就是為了祈求平靜的無助的感覺。

所以,即便明白是偷,方寒陽還是拉開了那道抽屜。

——只是餓了。

也就不需要所謂的辯解了吧。

每隔半個月,我都會搭公車從學校回家,回家需要翻過一個很高的山嶺,每回到這裡司機總會把車開得很慢,小心翼翼的。而過了這個山嶺,突然之間就會覺得離家很近了。書包里放著的是兩套換洗的衣服和幾本書,回到家裡住上兩個晚上,然後就匆匆忙忙地整理好書包,再坐同一個班次的公車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