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想有出息

現在想來,當一個人淪落到被質問“有沒有自尊心”的境地時,他的自尊確實已經被徹底踐踏了。那一年當中,我屢屢衝擊100分而不得,反而是接連考出兩個六十多分,實在是前所未有。在這兩張試卷中,我魂不附體,做錯了全部四則運算。

六年級終於結束了。在這一年中,我收穫了一雙近視眼、達到肥胖標準的體重,以及足以考上省重點的291分—我整個六年級只考出過三次100分,其中兩次留給了小升初考場上的數學英語

這對國小時代而言是一個戲劇化的結尾,但對整個人生而言只是短暫的倖免。每個階段、每種境遇,都有不同的“客觀標準”懸在頭頂,一時達標不要著急,總有你不能達標的時候。

我有一位國小同學,成績絕佳,每次考試都是100分,乃是我媽口中“別人家的孩子”的常客。到了國中,她和我一個班,第一次考試,她只考了九十多分。此後雖然她依然成績優秀,但我知道,她已經不能再達到“那個”標準了。

我還有位高中同學,和我關係很好。他一直穩居班級前十名。我曾一度幻想:如果我能有他那樣的成績,肯定再也不會被爸媽罵了。直到大二寒假,我去武大找他玩,他給我看了他高中時代的日記。那日記本里通篇苦悶,講述他如何在考到全班第六之後,被他爸媽痛罵為何總也考不進前三——那一刻,我心都涼了。我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多么可笑:他媽罵他的方式和我媽一模一樣。他全班第六,我全班第十六,並沒有區別。

“我不想考100分,我不想考前三,我不想達標,我不想讓你們滿意,我覺得我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我已經對自己滿意了。”—喔不,怎么能這樣說?怎么能這樣想?怎么能這樣做?你還有自尊心嗎?在很長時間里,我已經自覺地為這種想法感到慚愧,羞於承認。第一次聽衣濕樂隊的那首《放了我》,我被一句歌詞震驚了:“但是我不想有啥子出息。”

這難道不是嚴重的思想不端正嗎?訴說青少年苦悶的文藝作品那么多,那些苦悶的少年總是說“我有我的追求”,“他們不理解我的理想”……

總之,那個少年可以不認同別人強加給他的理想,但必須要有一個其他理想—“教練我想打籃球”也好,“我是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也罷。這個“其他理想”可以離經叛道,但必須和他所拒絕的那個理想同等遠大、同等有出息。唯其如此,他的反叛才能夠顯得理直氣壯,有資格分庭抗禮。

但衣濕居然說“我不想有出息”,既不接受別人的理想,也沒有自己的理想。這樣的自甘墮落,即便是文藝作品裡的叛逆少年,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吧?

“我不想有出息”,這句歌詞時不時縈繞在我耳邊,總是讓我既羞恥,又興奮。當年媽媽問我“有沒有自尊心”,我無言以對。而如今,每當生活中出現類似的責問,我都在心中默默回答一句:“沒有”。

“你有自尊心嗎?”——沒有。

“你有上進心嗎?”——沒有。

“你有責任心嗎?”——沒有。

“你有擔當嗎?”——沒有。

“你是男人嗎?”——不是。

“你到底想不想有出息?”——不想。

這些責問是羞辱,一旦你因此感到羞恥,你就輸了。這些責問是圈套,一旦你對這些問題加以承認,對方就會要求你給出與之相符的表現。這就像《萬萬沒想到》里的情節:“我叫你的名字你敢答應嗎?”——答應了就會被吸進缽里去。但如果你答一聲:“不敢。”責問者的如意算盤就落空了:“咦?你不按牌理出牌啊?”

王八蛋,老子為什麼要按你的牌理出牌。那個學前班的盧十四吃了你們的毒蘋果,已經沉睡多年,我要讓他甦醒過來。他手舉一份也不知道是70分還是80分的作業,興高采烈,蹦蹦跳跳,沒出息的樣子從未改變過。

摘自《綿綿·我只是不想和大多數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