牐犖彝著舅舅松樹枝般彎曲的手指，不禁想到了當年舅舅從城裡挑一擔茅糞漿，向官莊瓜田趕路的背影。那顫悠悠的赤裸的脊背，在夏日的陽光下，泛著紫銅色的光芒！汗珠子像雨水，一道道地從脊背上向下滑落！落在燙熱的土路面上！想到我上高中時，與舅舅一同在城裡租住我表姐家一間十平方米的廚房的情景。一日三餐舅舅給我做飯，上午和下午舅舅在城市的機關院和居民區的茅廁里刮茅糞漿。刮滿茅桶後，再一擔一擔地用肩挑著送到鄉下六里以外的村上的田裡，再用茅勺一勺一勺地潑灑在莊稼壠上……扁擔在他肩上忽閃忽閃的。為預防茅糞漿濺出桶外，舅舅在城外的溝邊地頭掐幾片麻葉丟在茅桶里，麻葉在茅糞漿上漂浮，這樣可以預防外濺。我們租住的房屋是一間廚房，門向西方開著，鍋台底部到北牆之間，剛好能鋪下一張三尺多寬用麥茬稈織成的苫子。舅舅睡東頭，我睡西頭。就這樣，舅舅堅持了兩年時間，我在那苫子上睡了七百多個夜晚。我吃著舅舅做的飯上完了高中，考上了學。記得那時，舅舅逢人便說，俺外甥學習操心，星期天河灣里三台大戲，他都不看，他躲在戲台遠處的河灣里背書。也許，是舅舅的勤勞、儉樸、堅強和樸素的人格影響了我，使我變得像舅舅一樣純真、勤奮、儉樸、堅定、直率、堅強和富有毅力。舅舅挑茅糞漿時，面對莊稼豐收的渴望，猶我星期天或早晨到河灣里讀書背書考學的渴望！舅舅牛一樣的幹活與我牛一樣的讀書那么相象！
牐犞形繾齜故保舅舅不讓我們費事，只讓我們做“撈麵條”。這是鄉下最普通的麵食。既省事又快捷。舅舅說：“你們都忙，下午上班，中午時間緊，做飯不能太費事，自己人，不需要費事，越簡單越好。”但我總感覺到心中有欠舅舅的情，尚未報答。總想利用這多日不遇的機會做點兒好吃的飯菜表達一下心情。但舅舅堅決不同意。他說：“酒不喝，肉也不多吃，雞蛋‘撈麵條’就好。”我無奈之下，只好依了舅舅，做了雞蛋“撈麵條”。舅舅的性格我是早領略過的。舅舅的樸素無華、默默無聞，猶那高粱梃子鍋拍和透著氣的絲瓜瓤子！
牐犞形緋苑故保我又望著舅舅那松枝般彎曲的手指，問：“舅，妗子多大年紀啦？”“八十八歲了。”“你給妗子結婚多少年啦？”我不知怎地突然問起這個問題。“我二十歲你妗子二十二歲那一年結的婚。”舅舅說。舅舅已六十六年婚齡了，但他們沒有一個親生孩子。他們最後抱養了一個孩子。他們把兒子養大成人後娶來了媳婦。但沒幾年，那兒子就意外地早亡了。留下兩個年幼的孫子。後來，北山來一個漢子，“倒插”在舅家。這樣一個家庭，開朗、豁達、大度的舅舅、妗子與他們相處得十分和諧。現在，舅舅兄弟姊妹七個只剩下舅舅一個人了。現在，舅舅、妗子是大官莊自然村近兩千口人唯一的一對八十多歲的健在的夫妻。
牐牫園輾梗舅舅要走，他從蛇皮袋裡掏出一個大塑膠瓶子，瓶子裡有少量的塊狀的東西，在瓶里咣咣噹噹地響。我問這瓶子裡是什麼？舅舅說是木瓜。舅舅說要到街上灌點散酒，泡這木瓜喝，治他的腰疼。我說：“上街灌幹嗎?咱屋裡有瓶酒，瓶酒比散酒質量要好得多。”我說著就從他手中奪過了瓶子。舅舅說：“不中不中！瓶酒度數低，勁兒小，散酒度數高，勁兒大！”舅舅心疼我們花錢，我知道他是故意這樣說的。他每每都這樣，找理由推脫，這是我早領教過的。你對他表達心情時，你必須堅定一點兒，才能成功。我說：“你該用幾斤？你這塑膠瓶子頂多也只能裝二、三斤的酒。”說著我攥著瓶子，倔強地找來了陳年高度瓶酒。打開封蓋一瓶一瓶地往塑膠瓶子裡灌。一連灌進三瓶酒，塑膠瓶口酒滿外溢。對於舅舅我不知道用什麼報答。我認為舅舅儘管眼下身子硬朗，但也許十幾年、幾年或是更短的時間內，舅舅也許就會倒下。這仿佛是無法估計的。我不知道為何要想起這些。當我想起這些時，心裡總是有一種無以言表的傷感，心田像布滿了傷瘢！想這些幹啥？但不這樣想是不行的，這樣想是不自覺的。因為，這樣的判斷是事實的存在。舅舅今年畢竟是八十六歲的人了。我每每對於老人，總要這樣判斷。也許，在老人跟前，這樣地判斷老人，是會對自己有益處的。當你不斷地思考生命的短暫和脆弱時，你的生命才會不斷地滋生生命力和滋生生命的意義！我每時每刻接觸舅舅，每每都發現，舅舅對生活始終充滿信心！你看他泛著紅色的面頰上總是充滿著笑意。我又把十多瓶的牛乳飲料裝進舅舅的蛇皮袋。也許舅舅這一生第一次帶這么多的牛乳飲料，或許他從未喝過牛乳飲料！
※本文作者：武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