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回憶

牐犐在江南,最幸運的是能與許多美麗的樹相伴,我愛樹,如同天下女子愛花。不過,花可以常做女子美麗的伴娘,而樹,只能每天憨傻傻地佇立在那兒,風吹日曬,沉默不語。
牐犖易畎的樹木之一,是法國梧桐樹。記得小時候,在我所住的大院裡,生長著許多梧桐樹,那些樹又粗又壯,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樹枝縱橫交叉,葉片肥碩茂密,儼然是一條樹的長廊。夏日裡,常常是樹外烈日高照,樹里則濃蔭匝地,陽光透過密密的葉縫射進來,在地上印下一些斑駁的花紋,於是這兒便成了我們最好的去處。我們常玩的遊戲是抓石子,在地上撒一把石子,比賽看誰抓的更多。夥伴們常帶一把青石子來到樹下,有的蹲,有的趴,一玩就是好半天。玩累了,就站起來捉“吊死鬼”。這是一種奇怪的小蟲,它把自己裝在一個小小的口袋裡,吐一根絲從樹頂慢慢懸掛下來,在我們頭頂飄來盪去。淘氣的小傢伙們總是將絲線攔腰截住,然後手提著“吊死鬼”,像提著一個小小的燈籠,一路飛快地跑。想必這可憐的小蟲被折騰得夠嗆。當然,梧桐樹下也潛伏著小小的危險。有時候,正在樹下專心玩耍的夥伴,會突然殺豬般地大叫,往往是因為被一種俗名叫“洋剌子”的青色毛毛蟲蜇中。等不及飛奔回家,先用口水舔濕傷口,可還是會眼睜睜地瞅著它迅速脹紅、腫起,鑽心的痛楚會持續很長時間。梧桐樹是一種典型的落葉喬木,葉片形狀有點像楓葉,只是比楓葉大。每當秋天,隨風飄落的梧桐樹葉就會在大地上寫滿詩意。去樹下撿落葉,用刀片將枯黃髮脆的葉肉慢慢颳去,只留下清晰的經脈,是最能考驗耐心的技術活,也是我最樂此不疲的一個人的遊戲。秋天天氣乾燥,樹幹上就會有樹皮慢慢翹起,我最愛撕那樹皮,一撕就是一大片。捏著樹皮翻來覆去地研究,是我日日必做的功課。冬天,光禿禿的兩棵梧桐樹之間,經常被綁上橡皮筋,在樹下跳繩是女孩子們的專利。有一次,不知為什麼,我同一個夥伴結了怨,就在梧桐樹下,兩個原本文靜的女孩互相扯著衣服,拽著頭髮,兇狠得如小老虎一般。梧桐樹若有性靈,這將成為它永遠的笑柄。
牐牫了梧桐樹,我的童年記憶中還有另外一種樹的影子,可惜一直叫不出名字。那樹細細高高,沒有梧桐樹偉岸,卻自有一種清秀脫俗的氣度。這種樹在奶奶家的村子裡特別多。小時我常吵著下鄉,多半也因為它。春天只見滿樹繁枝綠葉,迎著麗日輕輕搖曳,而每當秋風勁起時,它那細長的枝條就會衰落、枯萎,然後脫離樹幹,重重地摔落在地,於是地上會鋪滿一層縱橫交錯的枝條。現在想來,那應該是悲壯的場面,讓人感嘆英雄暮年,歲月無情。可小孩子缺乏因景傷情的心智,他們的全部樂趣在於去撿拾那長長的枝條。抱著大大的一捆回家,擱在院中晾曬,待乾後將它塞入灶膛,據說烤出的麵餅尤其好吃。撿樹枝是因為麵餅的誘惑,所以就帶著極其功利的性質。和幾個夥伴一同去撿拾樹枝時,表面嘻嘻哈哈,實際上兩眼直勾勾定在地上,恨不能一個人將所有落枝占為己有,這種明爭暗鬥所引發的矛盾終於達到白熱化的程度。一天,我邀了幾個同伴一起去拾樹枝,那天運氣特別好,一會兒就抱得滿滿一懷。提前告別了夥伴,我便回家了。挑選、晾曬,正忙得不亦樂乎,突然院中闖進一人,對著我破口大罵,罵詞極其難聽。定睛一看,原來是一起拾柴的同伴雪梅的姐姐,愣了半天,我都未能反應過來。日後才從別處得知,我離開後,雪梅將拾得的落枝堆放在地上,然後別處撿拾去了,一同伴心生惡計,偷了她大半的勞動成果,並將“罪惡”轉嫁給毫不知情的我。雪梅回家哭得昏天黑地,而我更是哭得寸腸百斷。被冤枉的結果,是我整整一年不願同雪梅說任何話,當然也未追究誣告我的“小人”,但結伴去拾柴的快樂也同時被扼殺了。
牐犝饢ㄒ緩褪饔泄氐牟揮淇斕木歷,差點兒就從我的記憶深處抹去了,不知為什麼會突然想起它。上大學時,我們的校園雖然不大,卻風光旖旎,草木茂盛,我最愛的是萬木叢中的那兩株石榴樹。每當五月艷陽高照之時,石榴花都會綻放出滿枝的妍麗繁華,那花紅彤彤的,熱鬧、喜氣,及至花熟結出鐘鼎狀的小小碩果,便忍不住伸手去摘。此樹若有感情,見了斯人,必會咬牙切齒,恨之入木。

※本文作者:宛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