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收穫的季節。茫茫大地魚蝦盡,又有螃蟹橫行來。俗話說'豆葉黃,秋風涼,蟹腳癢'。在秋風颯颯的夜晚,成群結隊的螃蟹沿河下行,爺爺說它們是到東海去產卵,我認為它們更像是要去參加什麼勱盛大的會議。螃蟹形態笨拙,但在水中運動起來,如風如影,神鬼莫測,要想擒它,決非易事。想捉螳蟹,最好夜裡。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耐心等待,最忌咋呼。我曾跟隨本家六叔去捉過一次螃蟹,可謂新奇神秘,趣味無窮。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悄悄的不出聲。傍晚,人散光了就用高粱桿在河溝里紮上一道柵欄,留上一個口子,口子上支是一貨口袋網。前半夜人腳不靜,螃蟹們不動。耐心等候到後半夜,夜氣濃重,細雨濛濛,河面上長騰著一團團如霧乞,把身體縮在大蓑衣里,說冷不是冷,說熱不是熱,聽著噼噼嗤嗤的神秘聲響,嗅著水的氣味草的氣味泥土的氣味,借著昏黃的馬燈光芒,看到它們來了。它們來了,時候到了,它們終於來了。它們沿著高粱桿紮成的障子哧哧溜溜往上爬,極個別的英雄能爬上去,絕大多數爬 不上去,爬不上去的就只好從水流疾速的口子裡走,那它們就成了我和六叔的俘虜。那一夜,我和六叔捉了一麻袋螃蟹。那時已是一九六三年,人民的生活正在好轉。我們把大部分螃蟹五分錢一隻賣掉,換回十幾斤麩皮,奶奶非常高興,為了獎勵我們,她老人家把剩下的螃蟹用刀劈成兩半,沾上麩皮,在熱鍋里滴上十幾滴油,煎給我們吃。滿殼的蟹黃和索索落落的麩皮,那味道和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
秋天,除了螃蟹之外,好吃的蟲兒也很多。螞蚱、豆蟲 、蟈蟈、蟋蟀····· ·深秋的蟋蟀顏色黑得發紅,膀大腰圓,肚子裡全是子兒,炒熟了吃,有一種獨特的香氣,無法類比。還有一種蟲兒,現在我才知道它的學名叫金龜子,是蠐螬的成蟲,像杏核般大,顏色黑亮,趨光,往燈上撲,俗名"瞎眼闖"。這蟲兒好聚群,落在樹枝或是草棵上,一串一串的像成熟的葡萄。晚上,我們摸著黑去擼"瞎眼闖",一晚是能擼一面口袋。此蟲炒熟後,滋味又與螞蚱和蟋蟀大大的不同。還有豆蟲 ,中秋節後下蟄。此蟲下蟄後,肚子裡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沒有,全是高蛋白。
進入冬季就有點慘了。冬天草木凋零,冰凍三尺,地里有蟲挖不出來,水裡有魚撈不上來,但人的智慧是無窮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面。我們很快便發現,上過水的窪地面上,有一層乾結的青苔,像揭餅樣一張張揭下來,放到水裡泡一泡,再放到鍋里烘乾,酥如鍋巴,味若魚片。吃光了青苔,便剝樹皮。剝來樹皮,刀砍斧剁,再放到石頭上砸,然後放到缸里泡,泡爛了就用棍了攪,一直攪成漿糊狀,撈出來,一勺一勺,攤在鏊子上,像攤煎餅一樣。從吃的角度來看榆樹皮是上品,柳樹皮次之,槐樹皮更次之。我們吃樹皮的過程跟畢升造紙的過程很相似,但我們不是畢升,我們造出來的不是紙。
※本文作者: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