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戀

——獻給韓國
Tigerok譯

 

她是我荒謬初戀的女主角。在晨曦的微光中,我醒來躺著,等待著她那近乎無聲的腳步下到門廳,等待著她那蜂蜜和蜜桃混合的一種說不清的氣味,來沖淡遊子屋外滿滿的濃厚的孤寂氣息。她會在門外停留片刻,換了拖鞋,然後再走下兩級台階到廚房。那刻,我的荒謬的想像中便漲滿了她在門外徘徊的側影,再真實不過的幻影,比我睜眼所見的一切更真實。每一個清晨,每一個清晨,我便那樣守侯著,守侯著赤橙黃綠的光暈像雲朵似地聚攏在我緊閉的雙瞼,那時,就似她下到門廳,從我身上走過,那些雲朵突然間散開,露出了她那大大的清澈的帶著靦腆睫毛的眼,蓓蕾般的雙唇一抹笑意依稀可見,我的雙眼仍緊閉著,向著裸露著的白熾燈,我張開雙臂,大聲說出我的愛我的痛苦:你不知我有多愛你,你的倩影將是我腦中持續一生的興奮點,你的名字就像一首沁入我耳的詩,僅僅想像輕觸你的手,我便會輕輕地顫抖。所有這些聲音都被毛毯捂住。
而現在她正坐在我面前,不再是幻影。她正緩緩地攪拌著咖啡,那杯她剛小心地放入兩塊方糖的咖啡。她的動作從容不迫,十分悅目。從這間豪華旅館休息室光線暗淡的一角滲出音樂來,是首著名的小提琴曲,曲里多有E弦音,裝束完美的女侍者著品紅色及藍色的韓袍托著果味雞尾酒在廳里緩緩地移動。歲月在她身上的糙化令我震驚。我注意到她臉上抹的粉,均勻地分布在她濕濕皺皺的膚上,閃耀著。我看著她那蓓蕾不再的唇,明白不用瞧,它們定會在白瓷杯上留下油污,而她會在認為我沒看她時悄悄地將它們擦掉。當我無望地搜尋著她臉上含糊的反映時,我那心愛的套服內的新襯衣都在嘲笑我,為那女孩幾乎捉摸不定的影子,她的腳步聲已隨我到美國的新生活,且在這二十五年多的每個夜晚安慰我入眠,為我曾經每早等候的那女孩的笑容的影子,若有若無地顯現在妻子蒼白可愛的臉上。

憶起妻,我感到一陣突然的思鄉之痛,為我從沒想過的習以為常:剛出爐的麵食上撤著的巴馬乾酪的香味、聽到不費力地發出我的美國名字中兩個“R”時的愉悅、早晨不加牛奶原味咖啡的魅力、妻長長的四肢及披散著的比連翹稍黑的柔發。在這兒乾什麼?我,這箇中年正禿頂的有位美國妻子的美籍男人,這個喜歡打網球和喜歡鮮沙拉更甚於泡菜的成功醫生?我問自己,為什麼仍追逐那個幻影,那個本應在二十五前一個大清晨隨著腳步聲不再經過我的門前就要消失的幻影。這次荒唐的旅行使我懊惱而沉默不語。

我們現已坐在漢城的高級旅館的咖啡廳的一張光滑明亮的桌前,像一對可憐的陌生人。

“你有孩子嗎?”她啜了一小口咖啡問道。她用雙手捧著咖啡杯,好象那是杯熱茶,即便那杯咖啡因她不停地攪動而已變涼。我感到微溫的液體滑下咽喉的不快。

“沒有,你呢?”我問,配合著她努力打破難堪的沉默。請別,我內心自語,請別對我說你的兒女已經長大成人,甚至你還來不及向他們的嬰兒服道別。觸著喉部不再繃緊的皮膚及同樣的眼神,別對我說時光過得有多快。當你走進這間休息室,看著我坐在這間高級的西式旅館時,你曾經留給我的形象,當我還是窮學生住在你母親出租房時你的形象,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後,我一直期盼的,曾認為你將永遠是我腦中興奮點的形象,不復再存。
“沒有,”她答,“我第一次懷孕流產後便不能生育了。”

她穿著兩件套的夏裝,我注意到其顏色正是時髦的俗艷。那天下午,在漢城的街上,我已見過許多那樣著裝的人:微墜的肩上托著肩墊,胸前綴著小而亮的圓扣,及膝的裙。她輕拍裙子的前擺,好似要熨平皺摺似的。

“我沒有孩子。”

我感到必須改變話題。“你的母親好么?”我問道。

“她幾年前去世了。中風。”

我向一位微笑的侍者示意,要了杜松子酒和香味飲料。“房子怎樣?你還出租它們嗎?”

“沒有,我們不得不賣了它們來還看病的費用。我現在住的地方離那很遠,我已有十年沒到那裡去了。”

※本文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