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戀

突然,那些因各自度過的歲月形成的困擾在我們之間粉碎了。我們談起了曾經的“房子”,好象現在還是我們的似的。我們談起了在門旁一到春天便怒放的連翹,談起了埋在後院的泡菜陶缸。我憶起,在路的轉彎處轉彎,便可達一幢老式的大房子。一棵大栗樹從房後伸出來,遮蓋了板石瓦房頂的一部分。穿過房子的大門,一束陽光突然閃現,晃住我的雙眼,一位女孩夢幻般的形象慢慢地從陽光中顯現。那個形象在我突然發燒的腦中鏇轉,像幻影般抖動著。她站在前院中央的水井邊,白襯衫的袖子卷著,細長的脖子,一束黑色的馬尾辮垂在背後,胳膊露在抽水機口撒出來的水下,濕濕的皮膚在耀眼的光線下閃閃發亮。我如何能夠讓自己忘掉這個形象,即使我能做到?

“很抱歉,”她現在微笑著說,“你的房間在門廳的最後一間,就靠著廚房,我和母親每天早上弄了那么多的噪聲,燒水啦、煨湯啦、移動瓢盆啦,雖然我們盡力減少噪聲。”

“我不介意,”我說,道出了真話。

“你記得嗎……”

“我記得,”我答道,然後從軟墊椅起身。“我們走吧,”我說著,看著她仍然大大的眼睛裡含著驚訝,“去那房子。”

計程車內,她思緒萬千,一語不發。而我驚訝於自己還記得房子的地址。我們找不到它,雖然我們確定是站在正確的街角。陌生!現代的磚式建築簇立在原先散亂分布的老房子的地方,孩子們在巷子裡跑來跑去,夕陽照在他們背上,他們叫喊著其他孩子的名字,這些曾經熟悉的名字引起了我的一絲共鳴:“印壽——呀!董哲——啊!”一切都已被連根撥起又填平,我們已不能找到曾經蔭護房子的栗木了。我們站在路的轉彎處,過去賣豆奶的小販常將人力車停在那裡,然後拿起鬆鬆地繞在脖頸上的毛巾,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我們盯著地面,好象要挖掘出埋葬在水泥地面下的足跡。她轉身,開始走開。面對天空因暮色的逼近而流淌著的紅暈,我閉上雙眼,聽到她那雙廉價的高跟鞋敲打著水泥地面的清脆聲,像那很久以前腳步聲的迴響。但當我驚奇地張開雙眼,卻看到她那裹在艷俗的外套里臃腫的腰,看到了歲月在她的體形上烙下的痕跡,看到了她短髮上不自然的粗糙捲曲。我重又閉上眼,看到了曾經滋生我那荒謬的愛的房子呈現在眼前,先是連翹,然後是漸漸掘起的房子。

後來,她帶路,我們去了街邊的一家小旅館,那裡濃裝女人圍著滿是污跡的圍裙,給我們上了雞肫和一瓶韓國白酒。我點了支她遞給我的煙。突然記憶便從嘴中滔滔而出。我談起了美國,談起離開留在腦中的形象的她後的那些年。從廚房的電波傳來悲傷的老曲調,透過女歌手如泣如訴的歌聲,我得出男人總是離開女人的結論。男人,男人啊,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啊——,啊——哈。她開始跟著唱,哭泣著。我告訴她我妻子無趣的事實,話一出口,我便感到難堪。我們倆都醉了,不僅僅因這那瓶韓國白酒。

“當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妻子,她身上的一些東西使我想起了你,”我說道。

“你對我一點都不了解,”她說道。

坐在這裡看著她的鼻孔呼出長長的羽毛狀的煙霧,將她同妻子對照,想找回原先的失落,我想這多奇怪啊。

“如果你了解我,你就不會說你的妻子使你想起了我。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小產嗎?當那個住在你隔壁的傢伙讓我懷孕並拒絕娶我時,我母親叫我做了流產。”她直率地看著我,期望看到我驚訝。我記起了那個傢伙令我厭惡的粗厚易動的大唇,惹眼的二頭肌及他常自吹大學入學考試的三次落第。他靠他母親送來的從微薄的收入中擠出的每月津貼生活,所有的寄膳者都討厭他。她腳步聲停止後不久,他突然搬出。我曾看見他們在空寂的房間裡,陷在一起,像對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夏天午時粘在蒼蠅紙上的蒼蠅,緊張地聽著他們自己掙扎時的喘息。於是我明白了。

她的幻影一直徘徊在我夢幻到奇妙的顏色的那些早晨,但不在我門旁。

我是不是以她為模來愛妻,拒絕對妻付出超過我認為可以給腦中的形象更多的愛?我愛她那純潔的幻影,是不是因為我從沒接觸她,從沒允許自己真實的雙手來撥開那層霧呢?我意識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那個躲在皺紋、廉價服裝和電燙頭髮下的她。我恨自己背叛了長久以來讓自己一直記得的幻影,那光彩斑斕、迷離雙眼無法分辨的、巧妙地混合的、無法想像有多少故事的幻影。二十五年後,我不知道是否還想聽新的故事。《男人啊男人》。這首歌以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具體結論結尾。她的菸灰落在她裙子的前擺,但她不想費心去將它們抖落。隨之而來的沉默中,我發覺她很少言語,逕自讓我盯著桌子,即便那首歌曲已結束。她的黑色的睫毛覆在烏雲般的雙眼上,留下污漬,不再嫻靜,也許它們從不曾有過,但我心中的隱痛--如愛情故事的“愛”中一樣無趣--令我驚訝。我被自己不再回憶感動了。

※本文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