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戲台

故鄉的人遷移到故鄉的時候,周圍沒有幾戶人家。守望他們的是山前山後開墾的坡地和遠處撲朔迷霧的青山。兩條清冽的潺溪從兩側的大山里奔涌而出,在村落的腹地匯集。形成名副其實的河水。勤勞善良的人們依河為界,依山而棲。像部落一樣聚居。東西是山,綿延百里,既是人家也是田園,南面是沒有命名的青青山脈,它的懷裡躺著碧波漾養的一片森林,北面,一條通往外界的路與河水並行迤儷而去。故鄉的戲台,建在一處很平坦的地方。站在山上,就可以俯瞰。仿佛是東山和西山走著走著不想走了,停下來休息,屹在了原地。深情相望,戲台就在他們天荒地老的愛情里瞬間生長。沿河兩岸是密密麻麻的灌木叢和長勢驚人的野白楊,還有很多的繁蕪的小草。
戲台有表演的時候,人們便開始回憶。想起質量上乘的松板木,想起用松板木拼成的舞台,想起這些年輪過千的松板木就生長在戲台凝望的深山裡。於是千年的魂飛到了戲台。給了戲台飛檐和樓刻,給了戲台非凡和超然。於是戲台活了,活了的戲台開始生出溫情,生出快樂,生出相逢,也生出淚。
看第一場戲的時候,大概祖父也在吧,他吧嗒吧嗒吸著水煙,神情自如地欣賞戲裡的善惡因果。祖父是封建社會最後一個富農。靠十幾畝地和一處水磨房起家,很快在偏僻的村子名聲鶴起。祖父治家很嚴,富而不惡。收留了很多落魄窮人。在父母的許多的訴說里,我聽到最多的是關於奶奶和關於戲台的故事。歲月顛倒了,歷史將會湧起風雨,慘劇就會發生。奶奶作為富農的代表,被人五花大綁在戲台上進行批鬥。當年那個被祖父收留窮小子手握重權。他的口號鋪天蓋地,像刀刺一樣扎向父親以及所有的親人的心。台下有人揮舞拳頭,也有人偷偷揮淚。隨之,癲狂的人用皮鞭抽打膽小的奶奶,可憐的她披髮無聲。無助的像沒有生命的物件。一周四次的批鬥,對她來說已經習以為常。奶奶的淚腺被皮鞭抽掉,奶奶的生命在卑微地延續。奶奶從此落下了病,最終離開人世。那個執法之人也暴病而死。那時侯爺爺是私塾先生,在別村教書。爺爺是幸運的。所有的苦難都負在奶奶的身上。奶奶是悲壯的,也是偉大的。父親告誡我不要忘記這段歷史。
戲台的歷史停留在我父輩的記憶里,戲台的歲月伴著我成長。
有一年的農曆六月,村子裡要請西寧劇團的人唱戲。那是生平第一次請城裡人唱戲。而且要唱六天。可謂盛事。大人像小孩,小孩像猴子,老人樂呵呵。村落似潮水聚集著、歡騰著。別村的人也聞訊趕來。村長挑了村里了最好的屠戶,殺了牛。選了最好的廚師做席,偌大的戲園子裡頓時香氣四溢。看戲的人很多,男女老少擠在一起。聽那管樂,看那幕開。一出折子戲就上演了,花旦、臭角子、武生演繹人生沉浮,老人看的唏噓感嘆,小孩湊近戲台前近觀那武生的功夫了得,暗自模仿。婦女則圍在食堂門口,頭不停地往裡探。園子周圍是買瓜子、汽水、爆米花的買賣人。戲台是把歷史變成音樂卻只有老人才能聽懂看透。我聽那音樂很陌生,後來才知道是秦腔。發源於千里之外的甘肅天水,盛行於陝西。我獨自喜歡花了妝的戲子出現在園子裡。仿佛他們從秦皇漢武的古代走到了現代,看他們裊裊身姿、氣宇不凡、衣衫錦繡。我極致的羨慕。
戲演完的時候,村長在戲場裡找到父親。把劇團演員劉琦和他女兒安排到我家吃住。劉琦看上去很胖,和父親同齡,父親比他顯老。他們似乎脾氣相投,談話興高采烈。劉琦的女兒和我妹妹同歲,叫劉婷。上國小四年級,比妹妹高一級。我和妹妹很拘謹,除了端茶倒水。劉婷卻大方地拉著我和妹妹到外面玩,一口純正的國語聽的我心裡直痒痒,我認為她就是童話故事裡的美麗的公主。後來她送給我一盒鉛筆,從此沒有見過。不知道她有沒有繼承了她父親的衣缽。在戲台盡情揮舞。
戲唱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的晚上,突然下起傾盆大雨來。戲園子一片汪洋。河水暴漲。村長下令停了戲,所有的人回了家。第二天,我才知道,臨村幾十戶人家被塌移的山體淹沒。幸好沒有人員傷亡,但家園沒有了,牲畜沒有了。

※本文作者:溪清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