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作品選

因此其餘都是遺蹟。

時光不再變作花粉。

飛蛾不必點燃燭淚。

無需陽光尋度。

尚有餓馬搖鈴。

屬於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無窮碧。

其餘都是故道。

其餘都是鄉井。

 

人·花與黑陶砂罐
 

一束從廢園采來的杏花(其間雜陳的白色碎朵據

稱是夜來香)在妻的拈握中遲疑了許久:

窗台上實無可落腳的地方了。

 

讓她們生長在各自的枝幹上原不好嗎?

何必讓她們痛苦?

何必讓她們絕望、孤獨、饑渴、涕零?

 

妻說:你別管。

 

窗台,那陶罐被一束鮮花罩住深不可測的淵口。

我見不到淵底的一潭寒水了......

聽不到淵底欸乃一聲的舟櫓了......

嗅不到神農氏從淵底裊裊升起的草藥香......

 

世事總是出人意料。

總要為人生妒?......

 

良 宵
 

放逐的詩人啊

這良宵是屬於你的嗎?

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於你的嗎?

不,今夜沒有月光,沒有花朵,也沒有天鵝,

我的手指染著細雨和青草氣息,

但即使是這樣的雨夜也完全是屬於你的嗎?

是的,全部屬於我。

但不要以為我的愛情已生滿菌斑,

我從空氣攝取養料,經由陽光提取鈣質,

我的須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

啊,你自夜中與我對語的朋友

請遞給我十指纖纖的你的素手。

 

熱苞谷
 

手持熱苞谷的一對小男孩在街頭追戲。

 

手持的熱苞谷如同奧林匹亞聖火接力的火炬。

一切在加快成熟。

請看街頭一對追戲的小男孩

他們手持鮮嫩的熱苞谷大步越過一片一片太陽

像越過一片一片湖水。

像越過母親的彈簧床。

他們躲過行道樹忘情地朝前方追戲。

他們嬉笑什麼?

林蔭道上奔跑著男孩子藍藍的背心。

和高爾夫呢西服短褲。

和雪白的運動鞋。

父母在一旁騎著腳踏車隨後尾隨。

 

父母在一旁騎著腳踏車隨後尾隨。

 

奔跑著的一個男孩子

忍不住停步掰開熱苞谷的一葉苞衣。

喜氣的穀粒透過絲絮射出迷人的十字星輝

男孩子更緊地追逐另一個奔跑的男孩子。

熱苞谷金黃的子實讓城市的夏季瞬刻成熟。

男孩子奔跑在鐵橋。奔跑在河岸。奔跑在光柵。

他們呼喚什麼?

他們嬉笑什麼?

聽得到熱苞谷颯颯的風聲。

一切請加快成熟。

 

大街的看守
 

無窮的泡沫,夜的泡沫,夜的過濾器。

半失眠者介於健康與不淨之間,

在夢的泡沫中浮沉,夢出夢入。

街邊的半失眠者順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

 

寡淡乏味,醉鬼們的歌喉

撕扯著人心,誰能對他們說教仁愛禮義?

一會兒是夜歸人狠揍一扇鐵門。

嗩吶終於吹得天花亂墜,陪送靈車趕往西天。

安寢的嬰兒躺臥在搖籃回味前世的歡樂。

只有半失眠者最為不幸,他的噩夢

通通是其永劫回歸的人生。

但黎明已像清澈的溪流貫注其間,

搖滾的幽藍像鋼材的鍍層真實可信,

一切的魑魅魍魎暫時不復困擾。

 

鄉 愁
 

他憂愁了。

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裡,緊貼著斷崖的裸岩,

他的氂牛悠閒地舔食

雪線下的青草。

而在草灘,

他的一隻馬駒正揚起四蹄,

徵開河灣的淺水

向著對岸的母畜奔去,

慌張而又嬌嗔地咴咴……。

那裡的太陽是濃重的釉彩。

那裡的空氣被冰雪濾過,

混合著刺人感官的奶油、草葉

與酵母的芳香……

 

——我不就是那個

在街燈下思鄉的牧人,

夢遊與我共命運的土地?

 

生 命
 

我記得。

我記得生命

有過非常的恐懼——

那一瞬,大海凍結了。

在大海凍結的那一瞬

無數波涌凝作兀立的山岩,

小船深深沉落於渦流的窪底。

從石化的艙房

眼裡石化的大海只剩一片荒涼

夢中的我

曾有非常的恐懼。

其實,我們本來就不必懷疑,

自然界原有無可摧毀的生機。

你瞧那位對著秋日

吹送蒲公英絨羽的

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