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蘇東坡曾在《亡妻王氏墓士銘》記述了“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的父訓。而此詞寫得如夢如幻,似真非真,其間真情恐怕不是僅僅依從父命,感於身世吧。作者索於心,托於夢的確實是一份“不思量,自難忘”的患難深情。

下片的頭五句,才入了題開始“記夢”。“夜來幽夢忽還鄉 ”,是記敘,寫自己在夢中忽然回到了時在念中的故鄉,在那個兩人曾共度甜蜜歲月的地方相聚、重逢。“小軒窗,正梳妝。”那小室,親切而又熟悉,她情態容貌,依稀當年,正在梳妝打扮。這猶如結婚未久的少婦,形象很美,帶出蘇軾當年的閨房之樂。作者以這樣一個常見而難忘的場景表達了愛侶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恆的印象。夫妻相見,沒有出現久別重逢、卿卿我我的親昵,而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這正是東坡筆力奇崛之處,妙絕千古。正唯“無言”,方顯沉痛;正唯“無言”,才勝過了萬語千言;正唯無言,才使這個夢境令人感到無限淒涼。“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之勝,全在於此。別後種種從何說起?只有任憑淚水傾盈。一個夢,把過去拉了回來,但當年的美好情景,並不存在。這是把現實的感受溶入了夢中,使這個夢也令人感到無限淒涼。結尾三句,又從夢境落回到現實上來。“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料想長眠地下的愛侶,在年年傷逝的這個日子,為了眷戀人世、難捨親人,該是柔腸寸斷了吧?推己至人,作者構想此時亡妻一個人在淒冷幽獨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可謂用心良苦。在這裡作者構想死者的痛苦,以寓自己的悼念之情。這種表現手法,有點像杜甫的名作《月夜》,不說自己如何,反說對方如何,使得詩詞意味,更加蘊蓄。東坡此詞最後這三句,意深,痛巨,餘音裊裊,讓人回味無窮。特別是“明月夜,短松岡”二句,淒清幽獨,黯然魂銷。正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語)。這番痴情苦心實可感天動地。

這首詞運用分合頓挫,虛實結合以及敘述白描等多種藝術的表現方法,來表達作者懷念亡妻的思想感情,在對亡妻的哀思中又糅進自己的身世感慨,因而將夫妻之間的情感表達得深婉而摯著,使人讀後無不為之動情而感嘆哀惋。

宋神宗駕崩後,宋哲宗繼位,任用司馬光為宰相,蘇東坡又被召回京城升任龍圖閣學士,兼任小皇帝的侍讀。這時的蘇東坡,十分受宣仁皇太后和年僅十二歲的小皇帝的賞識,政治上春風得意。蘇東坡不時懷念起死去的結髮妻子王弗: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冷。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由此成就了一闕悼妻懷思的傳世之作。

蘇東坡對於王弗是痛徹心肺的悲情。“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陰陽相隔,重逢只能期於夢中,也只有夢是沒有時空限制的,可以超越一切的界限和有限。樸素真摯的深情,沉痛的生離死別,每讀一次就更為其中的深情所感動。

應該說,蘇東坡再次得寵多少有些幸運的成分。這么個大詞人,大文學家,被政治牽絆得頭暈目眩,蘇子的一生常常讓人有點啼笑皆非的意思,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這一段相對安穩適意的生活中,蘇東坡的精神狀態是輕鬆和愉悅的,但蘇東坡也斷斷不能忘記王弗曾經陪伴著自己度過的那些艱難的時光。王弗在蘇東坡的一生中作扮演的角色絕非一個主婦那么簡單,在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中也曾有過這樣的落筆:……蘇東坡……由氣質和自然的愛好所促使,要變成一個隱士。社會,文化,學問,讀歷史的教訓,外在的本分責任,只能隱藏人的本來面目。若把一個人由時間和傳統所賦予他的那些虛飾剝除淨盡,此人的本相便呈現於你之前了。……他偶爾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這時他成了自然中偉大的頑童——也許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這副面貌吧。“頑童”,這裡林語堂先生固然是在一種嘉許的語氣在點評蘇東坡的自由性靈,然而蘇東坡實際上又何嘗不是一個頑皮的孩子呢?不諳世事,興致所至,聰明有餘而內斂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