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夫人穩健,而丈夫往往不能。丈夫往往急躁,灰心喪氣,喜怒無常。高興了把酒言歡,不高興了也要罵罵娘。麻煩的是丈夫有了曠世的才氣,就不是罵罵娘這么簡單了。蘇東坡常常會在自己的詩作里流露一些“不合時宜”的論調,自找禍端。由此可見在日常的生活起居,待人接物中,這等人物將是何等的低才。倘若沒有一個得體大度,端莊典雅的夫人為丈夫張羅這些“不入眼”俗事,怕蘇先生不會有幾天清閒。在密州,他們正過苦日子,蘇東坡對新所得稅至為憤怒,孩子揪著他的衣裳對他曉曉不休。他說:“孩子們真傻!”蘇夫人說:“你才傻。你一天悶坐,有什麼好處?好了。我給弄點兒酒喝吧。”在一首詩里記這件事時,蘇東坡覺得自己很丟臉,這時妻子洗杯子給他熱酒。這當然使他很歡喜,他說他妻子比詩人劉伶的妻子賢德。因為劉伶的妻子不許丈夫喝酒。蘇夫人也是用了好幾年的工夫才摸清楚丈夫性格,那是多方面的個性,既是樂天達觀隨遇而安,可是有時又激烈而固執。蘇夫人聰明解事,辦事圓通。 她是進士的女兒,能讀能寫,但是並非一個“士”。做妻子的也知道要管家事,要撫養孩子,要過日子。正因為如此,蘇東坡的生活中是不能沒有一個這樣的女人把握船舵的。只有在妻子的無微不至的照顧下,蘇東坡才有更多的閒情逸緻去“沐於沂,浴乎舞雩”。也正因為如此蘇夫人也成為蘇東坡最為信任依賴的人,很多事情埋藏在蘇東坡的心靈深處,別人大都不知道,蘇東坡的妻子一定知道。同過患難,共過生死,日日的關心和愛護,充滿信任的等待和撫慰。王弗給與蘇東坡的是所謂“相濡以沫”的質樸而深厚的情感。

在這首小詞中,讀不到一句令人感覺“矯情”之語,詞語的運用簡練凝重。每一個音節的連線都有冷澀凝絕之感,猶如聲聲咽泣,壓抑沉重的氣氛就在這“幽咽泉流”中彌散開來,讓人艱與呼吸,又難以逃避。

蘇東坡用了十年都捨棄不下的,是那種相濡以沫的親情。他受不了的不是沒有了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失去了伴侶後孤單相吊的寂寞。“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在夢裡能夠看見的,也全是逝去親人往日生活里的瑣碎片斷。因為在那些瑣碎里,凝結著化不去的親情。 在紅塵中愛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執子之手是一種境界,相濡以沫是一種境界,生死相許也是一種境界。在這世上有一種最為凝重、最為渾厚的愛叫相依為命。那是天長日久的滲透,是一種融入了彼此之間生命中的溫暖。

面對這樣的深情,解讀都似乎是一種傷害,那是需要在生命里反覆吟唱,靜夜中不斷懷思的樂音。無數的人毫不吝惜地把“絕唱”這個詞贈與了這首詞,然而,時光流轉了千年,我們又聽到了一聲相似的嘆息,那嘆息給予了我們有一篇值得反覆玩味的美文,也讓我們更深切地領會了蘇子心中的創痛,兩個文人千年的唱和,訴說著人世間最值得感念的深情。這就是巴金先生所寫的《懷念肖珊》和《再憶肖珊》。不再過多的評說什麼,我摘錄了其中兩個段落,作為本文的結尾,這是《江城子》最深沉的詮釋,在這樣一個濫情的年代,我們慶幸還有這樣的情感值得我們永遠的祭奠:

她不僅分擔了我的痛苦,還給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勵。……我進了門看到她的面容,滿腦子的烏雲都消散了。我有什麼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盡情傾吐。……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歷歷在我眼前。我多么願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臉上重現,即使減少我幾年的生命來換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願!

她離開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長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門口,眼前就出現一張笑臉,一個親切的聲音向我迎來,可是走進院子,卻只見一些高高矮矮的、沒有花的綠樹。上了台階,我環顧四周,她最後一次離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