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良的詩


王佐良(1916-1995),英國文學專家。

異體十四行詩八首
巴黎碼頭邊 長夜行 1948年聖誕


異體十四行詩八首



之一

讓我們扯亂頭髮,用冰冷的頰
證明我們的瘦削,你的梳雙辮的日子
遠了。讓我們說:從前的眼睛,
從前的腰身曾經是怎樣的細。

但是時間的把戲卻使我們快樂:
應該是流淚卻換來秘密的欣喜。
你,你是黃昏里太白的衣角,
嬉笑著,卻又有異樣的緘默。

我們已無需在樹旁等候,
無需有不寐的街角的分別,
我們併合,我們看各自眼裡的笑。
或者窘迫,我們上菜市去
任受同樣的欺凌。我們回來
又同樣地勝利——因為我們已經超越。

之二

今夜這野地驚嚇了我。唯有
愛情象它一樣的奇美,一樣的
野蠻和原始。我要找著你,
讓你的身子溫暖了我的。

我們都不曾有太多的教養,
修建得如那私家的草地,給圍牆
安全地攔住了。我們是河水,
在長林茂草,在亂石里迴旋。

因此而我更痴心,你的眼睛更黑,
你的,也是我的,淚水更多更快樂。
我們任性而又驕傲,揚著頭
走過這些拘束的羊群人群。
然而我們的單純卻已受染,
你看你的衣衫,我的塵土。

之三

我愛滅掉電燈,看燭光下
你臉上的平靜和寂寞,還有
你的手勢。那樣要強,卻又
異樣地羞。這是你的真實。

我曾在所有的圖書里看見你。
幻覺更純淨,加了你胸膛的熱,
在我冷冷的飢餓里,安慰了
我在塵土裡失去的一切。

但是我們都不願走進這車馬,
看那些粗脖子的母親們,爭吵
在菜市,或者高興於多偷的洋芋。
我們想要唱歌,但是所有的老成
和眼鏡喝止了你,讓我規矩,並且
灰了心。你於是成了我的宗教。

之四

我們同要踏出這座門,
但同時躊躇。顧慮如蛇。
你抱了孩子無言地退回,
而我逡巡在陳腐的比喻里。

你的身體要粗要胖,而我
也要帶上眼睛,貼近了火爐,
傷風又發脾氣,在長長的下午
拉住客人,逼他溫我五十次的過去。

但昨天我們還說海行和高山,
和青草地上的漫步和並坐,
還說在所有的行人里,沒有一個
痴如我,或有美好的眉眼如你。
存在只是一個假日,來的還遠,
去的卻觸目驚心地近。

之五

對於這個世界,我們卻有
傷感的戀戀,自古就是懦弱,
憂鬱卻是一種顏色,你的
唇紅,我的粗俗的領帶和謊。

你看這些廣告,燦爛而豐富,
那些白漆的船和燈下的躺椅,
還加上那嫵媚的笑。於是我們
聽著黑人的音樂而起舞。

煩膩是過分的敏感,那等於
都市將一切的商品和太太的臉,
用燈光照在大的窗里,讓乞丐瞧。

而我們墜入了陷阱。我們卻又拍手,
因為這片土地還是觸鼻地臭,
我們要過去,而這依附卻永在。

之六

你以變化驚訝了我。你笑,
你哭,你有轉身的衣群曳地,
你又穿了我的長褲在馬頭前
拆著鞭子,或者繫上圍腰下廚房。

但我的格式卻只有一個。我永遠分心
在你和你的影子之間,因為你的
影子便是愚蠢的我。
批評家,你讀進了你自己!

說紅白的格子不襯出你的臉,
說你的笑聲不在燈下格外甜,
說你的朋友們不叫我妒忌,
說你要說的。我站起來,
撫摸了絲樣的黑髮,將一朵
想像的紅花燃在你的鬢邊。

之七

我的三分虛假完成了你的愛嬌,
完成了你的勝利。你卻在
生長和春秋的迴旋里,
張著痛苦的驚懼的眼。

所有的給予和損失都過去了,
而你恢復了痴情的笑。
五月的睡眠和九月的長天和水,
你轉身,你的眉宇何其清朗!

所以最後的征服是我。我摔脫
塵土,但我仍有暗夜的心跳;
因為我喜歡拉開衣服,露出
白白的胸膛,讓曠野的雨淋濕,
淋成病或死亡。但我們又貪圖
這份新鮮,這無盡的歡欣。

之八

我們的愛情決不純潔。天和地,
草木和雨露,在迷人的抒情過後,
就是那泥土的根。你如水的眼睛,
我卻是魚,流入了你生物學的課本。

但孩子並不算是懲罰。一種勝利,
我們在感官的哭泣里忽然亮了閃了。
過去的,要求的,交會在產床上,
但拒絕了不朽,我們擁抱在煩膩里。

為什麼用手遮住臉,為什麼不看
我那皺眉的憂鬱,我那躊躇?
你的腰身拯救了我,我的無神的心。

然而你做著山山水水的夢!
讓我們坐上馬車,走出東郭的門,
看無盡無盡的綠草,而流下眼淚。



他有智慧的眼睛,正直的鼻子,
會說幾種語言,也善於茶桌上的絮談,
一慷慨,他會向你坦白他信仰什麼,在半夜懺悔什麼,
可是,街坊們,你們認識他么?

十八世紀的文雅與節制,
女人與性,人與獸,時間與石雕,蜘蛛網,
派別與原子,全分裂了,只剩下跑馬廳的報告與地緣政治的社論。
可是,街坊們,你們認識他么?

在他的抽屜里藏著什麼?
他暗中是吻還是打他的老婆?
在他那關了的門背後
有什麼地圖,什麼山水的速寫?

突然間他停住了,慣做姿勢的手懸在半空,抓住了空洞的回聲……
他看著你又越過你,一個未完成的笑凝固在嘴上。
誘人的城市,千萬個明亮的窗子,一下子全黑了。
失去了安全,他聽見撕裂的聲音,

剝光、刺透、燃燒的聲音,
震垮、壓平、倒毀的聲音,放棄和死亡的聲音,
所有時代和所有恐懼的聲音,在斗室之內,
他聽到了所有的人和他自己的呼吸。


巴黎碼頭邊


是這種橋頭的凝神,
面對著煙霧裡的白水,
聽任身邊千車萬車過去,
沉默地注視橋下的流水,
是這種永恆的姿勢
給了薩特快樂和絕望?

走路的個個是可敬的市民,
各自盼望著開胃酒和打盹的下午。
有一天凝神的眼睛忽然放了光:
她矮小而蒼白,他不斷抽著煙,
不說話,緩緩地走向碼頭邊,
苦難使他們慷慨地溫柔。

於是準備去做小婦人,
投降給菜市和雜貨店,
開始有笑聲,開始想鎖門,
買了桌燈和窗簾布,
他卻死在輪下。沒有眼淚,
只有孩子和肺病在身體裡生長。

也許得了救,她變成老駝背,
頭上包一塊黑巾,去服侍一個交際花,
看她在黑禮服上露出白胸膛,
又隨手掛上鑽石的項鍊。
你認為她看見了自己,或者
猛然迎面了三十年前的他?

她卻只偎著小火爐,
打盹如無記憶的貓。
屍骨早已化泥,孩子長成了水手,
肺上的洞也結了殼,
只有這通往水邊小小港盡頭,
又看見別人在橋頭凝神。


長夜行


他想望的不過是一個水彩盒,
想畫出寒江上的寂寞,
然而讓想像一渲染,
又塗上了熱烈的紅綠。

喜歡聽教堂里管風琴的嗚咽,
想追尋那幽暗的高穹下
彩玻璃的燦爛和甜蜜,
卻湧起了都市的煩膩。

煩膩有動人的側影,
那樣懶散,輕輕地一轉,
卻像時裝上的長裙,
拖曳著誘惑的灰色

沉重的是半夜霧裡的腳步,
走不到天明,垂著頭,
坐下在潮濕的台階,
想起曾經有過的春天

春天,哎,春天已不是大野的疾風,
或者黑髮下紅白的人臉。
四月的咳嗽最為痛苦,
五月只帶來絞刑似的忌妒。

高熱下,眼睛忽然可怕地明亮,
像是一切在燃燒,
像是一切在消耗,
像是世界已經衰老。


1948年聖誕



賀年片上有馬車在雪地穿行,
一條路通向有爐火的小屋,
一條路通向河邊的渡船,
船夫粗線條的木刻臉,
比那荒山的石頭更古老。

翻過另一張來自巴黎,
黃領帶,黑上衣,淺紅的背心,
獨行在郊外的大森林,
智慧和思辨,才情和詩意,
卻尋不回閃耀而痛苦的昨天。

倫敦的陰霧籠罩了絲頭巾,
巾下的人臉何等潔白!
眼眶下卻有憂鬱的青色,
心頭湧起的不是太陽,
只想躲進更濃的黑暗。

人的聲音比不上提琴甜,
人的皮肉比不上大理石堅,
閒暇是古老的罪,
變心是古老的痛苦,
羞辱是古老的感情。

今夜處處窗子都亮著,
卻有寂寞從四面襲來,
像是那灰色城樓外的軍隊,
悄悄地逼近又逼近,
包圍了一個無救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