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統照的詩


王統照(1897-1957),著有詩集《童心》、《夜行集》、《橫吹集》、《江南曲》、《這時代》、《鵲華小集》、《王統照詩選》等。小詩 花影 小的伴侶 雪萊墓上 微雨中的山游 又一度聽見秋蟲 鐵匠鋪中


小詩


多年的秋燈之前,
一夕的溫軟之語,
如今隨著飛塵散去,
不知那時的餘音,
又落在誰的心裡?


花影


花影瘦在架下,
人影瘦在牆裡,
是三月的末日了,
獨有個黃鶯在枝上鳴著。


小的伴侶

瓶中的紫藤,
落了一茶杯的花片。
有個人病了,
只有個蜂兒在窗前伴他。
雖是香散了,
花也落了,
但這才是小的伴侶啊!


雪萊墓上


東風吹逗著柔草的紅心,
西風咽沒了夜鶯的尖唱。
春與秋催送去多少時光,
他忘不了清波與銀輝的蕩漾。

牆外,金字塔尖頂塔住斜陽。(一)
牆裡,長春藤蔓枝寂靜生長。
一片飛花懶吻著輕蝶的垂翅,
花粉,蘸幾點青痕霉化在墓石苔上。

安排一個熱情詩人的幻境:遠寺鐘聲;
小窗下少女織夢;綠蕪上玫瑰嬌紅;
野外杉松低吹著淒清的笙簧;
黃昏後,篩落的月影曳動輕輕。

“心中心”(二),安眠後當不曾感到落寞?
一位叛逆的少年他早等待在那個角落(三)。
左面有老朋友永久的居室,
在生命里,那個心與詩人的合成一顆(四)。
“對於他沒曾有一點點的損傷,
忍受著大海的變化,從此更豐饒、奇異。”(五)
墓石上永留的詩句耐人尋思,
墓石下的幽魂也應有一聲合意的嘆息?

詩的熱情燃燒著人間一切。
教義的鐵箍,自由鎖煉,
欲的假面,黑暗中的魔法,
是少年都應分在健步下踏踐。

他們聽見了你的名字(自由)的光榮歡樂。
正在清晨新生的明輝上,
超出了地面的群山,
從一個個的峰尖跳過。(六)

“不為將來恐怖,也不為過去悲苦,”
長笑著有“當前”的掙扎,
拏得住時間中變化的光華,
趁氣力撒一把金彩地飛雨。

美麗,莊嚴,強力,這裡有活躍的人生!
一串明珠找不出缺陷,污點,
在窟洞裡也能照穿黑暗,
人生!──逃出窟洞,纔可見一天晴明。

愛與智慧型,雙只躡逐著詩人的身影,
掙脫了生活枷鎖;熱望著過去光榮。
是思想爭鬥的前峰,曾不回頭,
把被熱血洗過的標槍投在沙中。

“水在飛流,冰雹擲擊,
電光閃耀,雪浪跳舞──
 離開罷!
鏇風怒吼,雷聲虩虩,
森林搖動,寺鐘響起──
 離開前來罷!”(七)

“去罷;離開了你,我的祖國。
那裡,到處是吃人者奏著凱歌,
我們一時撕不開偽善的網羅,
過海去,任憑著生命的飄泊。

“南方──碧灩灩遠通的海波,曾經
因戰鬥血染過的山,河。古城裡
陽光溫麗,──陽光下開放著
爭自由的芬芳花萼。”

生命,他明白那終是一片雕落的秋葉,
可要在秋風蹈里,眩耀著
春之艷麗,夏之綠縟,──不滅的光潔;
纔能寫出生命永恆的詩節。

司排資亞的水面,一夜間
被悲劇的尾聲掉換了顏色。(八)
漩浪依然為自由前進,
碧花泡沫激起了一個美發詩身。

去罷!
生命鏇律與雄壯的海樂合拍。
去罷!
是那裡晨鐘遠引著自由的靈魂。
抱一顆沸騰心,還讓它埋在故國,
大海,明月,永伴著那一點沸騰的光輝。

我默立在臥碑前一陣悵惘!
看西方一攢樹頂拖上一卷蒼茫。

沒帶來一首輓歌,一束花朵,
爭自由的精神,永耀著──金色里一團霞光。
牆外,金字塔尖頂搭住斜陽,
牆裡,長春藤靜靜地生長。
守墳園的少年草徑上嚶嚶低唱,
“這是一個沒心詩人化骨的荒場。”

註:
(一)距雪萊埋骨的墳園不遠,有一磚砌的金字塔式的建築物,乃紀元前羅馬將軍
賽司提亞司(Cestius)的大墳。
(二)雪萊墓石上第一行字的刻字。
(三);英國詩人克茨亦埋於此墳園中,他比雪萊早死一年。
(四)雪萊墓左側是雪萊友人楚勞耐(E。 J。 Trelawny)的墓,他在一八八一年死於
英國。他的墓石上刻著──不要讓他們的骨頭分開,因為在生命中他們的兩
顆心合而為一。
(五)雪萊墓上刻著莎士比亞戲劇“風暴”中的成語
(六)略取雪萊詩的語意。
(七)略取雪萊詩的語意。
(八)雪萊於一八二二年溺死於司排資亞(Sepzia)。


微雨中的山游


當我們正下山來;
槭槭的樹聲,已在靜中響了,
迷濛如飛絲的細雨,也織在淡雲之下。
羊聲曼長地在山頭叫著,
拾松子的婦人,也疲倦的回來。
我們行著,只是慢慢地走在碎石的斜坡上面。
看啊!
疏林中春末的翠影,
為將落的日光微耀。
紛披的葉子,被雨絲洗濯著,更見清麗。
四圍的大氣,都似在雪中浴過。
向回望高塔的鐸鈴,似乎輕鬆的搖動,
但是聲太弱了,
我們卻再聲不見牠說的甚么。

漫空中如畫成的奇麗的景色,
越顯得出自然的微妙。
斜飛禪翼的燕子斜飛地從雨中掠過。
牠們也知道春去了嗎?

下望呀!
煙霧瀰漫的都城已經都埋在暗光布滿的雲幕里。
羊群已歸去了,
拾松子的婦人大約是已回了她的茅屋。
我們也來在山前的平坡里,
聽了音樂般的雨中的流泉聲,
只戀戀地不忍走去!


又一度聽見秋蟲




又一度聽見秋蟲,──
是否還緊追著旅人的秋夢?
調一曲初涼夜的秋音,
萬落千村響動戰伐的金風。



這世代里叫不出小兒女的怨情;
詩人肺腑不再被淒涼樂音引動,
他情願正看白骨上那一點流螢,
──一點爝火,迸躍出光麗的真誠!



密雲下到處賓士著風霆,
為震醒“供人食料”的蒼生。
城市,郊原,夜夜裡煩冤鬼哭,
悲壯的音從人間驚破幽冥!



誰曾向毒熱的“夏日”低頭愛慕,
誰曾為秋氣蕭瑟戰慄吞聲?
您不必空揮著憂心的涕淚,
秋來,無根的百草應分凋零。



悠悠么,耐不住這慘冷的長夜,
捧一把小心期待著風霆後的空明。
江頭,闊野,高空,看多少鐵手廝拼,
誰有生命的餘力徒念著淒清?



這正當時序成熟的壯盛,
蕩漾起“秋肅”傳音,心底永生。
戰士為仇敵備下了“未歸箭”,
暗夜裡等他們自碰飛鋒。



又一度聽見秋蟲,
是否還緊追著旅人的秋夢?
有多少“萬竅”驚鳴,
高壯,清肅,壓住草下的和應。



調一曲初涼夜的秋音,
萬落千村齊響動戰伐的金風!
聽秋音要徹底的悲壯,
誰有生命的餘力徒念著淒清?

注(一)《新序》:曰:“楚王載繁弱之弓,忘歸之矢,以射隨兕於夢也。”

1938


鐵匠鋪中


一個星,兩個星,無數明麗的火星。
一錘影,兩錘影,無數快重的錘影。
來呀,大家齊用力,
咱們要使這鐵火碰動!

一隻手,兩隻手,無數粗硬的黑手。
一陣風,兩陣風,無數呼動的風陣。
來呀,大家齊用力,
咱們先要忍住這火熱的苦悶。
一個星,一錘影;一隻手,一陣風;
無數的星,無數的錘影;
無數的手,無數的風陣。
來呀,大家齊用力,
在這裡是生活的緊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