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的詩

王家新(1957- ),出版的詩集有《紀念》(1985)、《遊動懸崖》(1997)等。帕斯捷爾納克 最後的營地 守望 送兒子到美國 轉變 日記 輓歌 倫敦隨筆 旅行者 一九九八年春節 葉芝 斯卡堡


帕斯捷爾納克



不能到你的墓地獻上一束花
卻注定要以一生的傾注,讀你的詩
以幾千里風雪的穿越
一個節日的破碎,和我靈魂的顫慄

終於能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了
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心生活
這是我們共同的悲劇
你的嘴角更加緘默,那是

命運的秘密,你不能說出
只是承受、承受,讓筆下的刻痕加深
為了獲得,而放棄
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徹底地死

這就是你,從一次次劫難里你找到我
檢驗我,使我的生命驟然疼痛
從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轟然泥濘的
公共汽車上讀你的詩,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貴的名字
那些放逐、犧牲、見證,那些
在彌撒曲的震顫中相逢的靈魂
那些死亡中的閃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淚光
在風中燃燒的楓葉
人民胃中的黑暗、飢餓,我怎能
撇開這一切來談論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劇烈的風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羅斯,你的
拉麗薩,那美麗的、再也不能傷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蹟

帶著一身雪的寒氣,就在眼前!
還有燭光照亮的列維坦的秋天
普希金詩韻中的死亡、讚美、罪孽
春天到來,廣闊大地裸現的黑色

把靈魂朝向這一切吧,詩人
這是苦難,是從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難,是你最終承擔起的這些
仍無可阻止地,前來尋找我們

發掘我們:它在要求一個對稱
或一支比回聲更激盪的安魂曲
而我們,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這是恥辱!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這是你目光中的憂傷、探尋和質問
鐘聲一樣,壓迫著我的靈魂
這是痛苦,是幸福,要說出它
需要以冰雪來充滿我的一生


最後的營地



世界存在,或不存在
這就是一切,絕壁聳起,峽谷
內溯,一個退守到這裡的人
不能不被陰沉的精神點燃
所有的道路都已走過,所有的日子
傾斜向這個夜晚
生,還是死,這就是一切
冬日裡只剩下幾點不化的積雪
堅硬、燦爛,這黑暗意志中
最冰冷的
在死亡的閃耀中,這是最後的
蔑視。高貴。尊嚴
星光升起,峽谷回溯,一個穿過了
所有港口、迷失和時間打擊的人
最終來到這裡
此時、此地。一,或眾多
在詞語間抵達、安頓,可以活
可以吃石頭
而一生滄桑,遠在另一個世界的親人
及高高掠過這石頭王國的鷹
是他承受孤獨的保證
沒有別的,這是最後的營地,無以安慰
亦無需安慰
那些在一生中時隱時現的,錯動石頭
將形成為一首詩
或是彰顯出更大的神秘
現在,當群山如潮湧來,他可以燃起
這最高的燭火了
或是吹滅它,放棄 一切
沉默即是最終的完成


守望



雷雨就要來臨,花園一陣陣變暗
一個對疼痛有深刻感受的人
對此無話可說
你早已從自己的關節那裡感到
這陰沉的先兆,現在
它來了。它說來就來了
起風的時刻,黑暗而無助的
時刻!守望者
我們能否靠捶打岩石來承擔命運?
如果我們躲避這一切,是否就能
在別的地方找到幸福?
守望者!你的睫毛苦澀
你的雙手攤開,
而雷雨越過花園那邊的城市,陰沉沉地
來了。沒有別的
你只能讓你的疼,更疼
你只能眼看著花園,在另一個世界的反光中
變暗,更暗
一動不動,守望者!把你的生命
放在這裡
讓親人們遠走他鄉
讓閃電更徹骨地進入這片土地
花園會亮起來的
而與黑暗抗衡,你只需要一個詞
一個正在到來的
堅定而光明的



送兒子到美國



從中國東海岸,到美國西海岸
中間隔著一片夢幻的海洋;
是什麼在揪住我的心?兒子
知道飛機的輪子
輕巧地落在舊金山海灣機場。

分不清是陽光還是雪光,遠山發藍,
衣領內仍留著一片北中國的寒霜;
孩子,別一直揪住我的手,
在這迷宮閃耀的轉機大廳,
你會找到你的通道。

茫茫時空已使一隻小鳥暈眩
接下來會是什麼?兒子,系好你的
李寧牌球鞋。讓我們再見
讓我在每一首詩中為你祝福;從此
從你到我隔開一片夢幻的海洋。


轉變



季節在一夜間
徹底轉變
你還沒有來得及準備
風已撲面而來
風已冷得使人邁不出院子
你迴轉身來,天空
在風的鼓盪下
出奇地發藍

你一下子就老了
衰竭,面目全非
在落葉的打鏇中步履艱難
僅僅一個狂風之夜
身體裡的木桶已是那樣的空
一走動
就晃蕩出聲音

而風仍不息地從這個季節穿過
風鼓盪著白雲
風使天空更高、更遠
風一刻不停地運送著什麼
風在瓦縫裡,在聽不見的任何地方
吹著,是那樣急迫

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落葉紛飛
風中樹的聲音
從遠方濺起的人聲、車輛聲
都朝著一個方向

如此逼人
風已徹底吹進你的骨頭縫裡
僅僅一個晚上
一切全變了
這不僅使你暗自驚心
把自己穩住,是到了在風中堅持
或徹底放棄的時候了


日記



從一棵茂盛的橡樹開始
園丁推著他的鋤草機,從一個圓
到另一個更大的來回。
整天我聽著這聲音,我嗅著
青草被刈去時的新鮮氣味,
我呼吸著它,我進入
另一個想像中的花園,那裡
青草正吞沒著白色的大理石臥雕
青草拂動;這死亡的愛撫
勝於人類的手指。
醒來,鋤草機和花園一起荒廢
萬物服從於更冰冷的意志;
橡子炸裂之後
園丁得到了休息;接著是雪
從我的寫作中開始的雪;
大雪永遠不能充滿一個花園,
卻湧上了我的喉嚨;
季節輪迴到這白茫茫的死。

我愛這雪,這茫然中的顫慄;我憶起
青草呼出的最後一縷氣息……




“北京的樹木就要綠了”
——友人書



在長久的冬日之後
我又看到長安街上美妙的黃昏
孩子們湧向廣場
一瞬間滿城飛花

一切來自泥土
在洞悉了萬物的生死之後
我再一次啟程
向著閃耀著殘雪的道路

陰暗的日子並沒有過去
在春天到來的一瞬,我寬恕一切
當熱淚和著雪水一起迸濺
我唯有親吻泥土

那是多么明媚的泥土
曾點燃一個個嚴酷的冬天
行人們匆匆穿過街口
在路邊夢著遼闊的化雪

只需要一個詞
樹木就綠了
只需要一聲召喚,大地之上
就會騰起美妙的光芒

為了這一瞬
讓我上路
讓我獨自穿過千萬重晦明的山水
讓我歷經人間的告別、重逢

命運高懸
在這一瞬後就是展開的時間
在這一瞬後就是淚水迸流
當內心的一切往上涌

讓我忍住
忍住飛雪和黑色泥濘的扑打
忍住更長久難耐的孤獨
甚至忍受住死——當它要你解脫

多么偉大的神的意志
我唯有順從
只需要一陣光,雪就化了
只需要再趕一程,遠方的遠方就會裸露

只需要一聲召喚
我就看到——
一個日夜兼程朝向家園的人
正沒於冬日最後一道光芒之中……


輓歌





這就是被我們自己遺忘的靈魂
一個夜半的車站:沒有任何車輛到達
也沒有任何出發



歸來的陌生人:奧德修斯
他在物是人非的故鄉尋找的不是女人,
更不是往昔的權柄
而是一支筆。
盲詩人荷馬看到了這一切,
但為什麼他給我們講述的
卻是另一個結局?



夜間的建築工地。
推土機轟鳴。
它終於為徹夜不眠的失眠者掘出了
一個一直在他身體裡作痛的廢墟。



又一對夫妻離婚,而在五年前
我是他們的證婚人。
還要我講述事情的經過嗎?
不,在悲劇中還有另一個故事。
悲劇詩人應及時地從悲劇中退出
而讓一支馬戲團歡快地進去。



每天她都到網球場去
她彈跳、扣殺,她發出母獸的喊叫,
而把一道道白色的閃光
留在一個男人陰暗的夢裡。



“那么讓我們走吧,你和我”
你看這北京護城河邊的一家家飯店
猶如夕陽壓低的帽檐
又似一張張嘴,只是吐不出舌頭
並且它們就是一個個比喻,等待著
永不到來的艾略特……



再一次
她向我講述童年時代的壓抑,
講怎樣遭受母親的痛打,
講繼父怎樣……
而這時你最好把你的手放在她的上面
(隔著一張預設的桌面)
否則她還不知怎樣講下去……



那么
怎樣從鋼筆中分娩出一個海洋
怎樣忍受住語言的滑坡
怎樣再次走向偉大的生命之樹
怎樣不說“他媽的”而說“我讚美”
而在最真實的激情到來之前
把你的所愛舉過頭頂?



泥濘的夜。在一個女人身體裡進行的
知識考古學。黑色的皮包
以及裡面準備好的論文……



你從舊貨市場找到了
一些舊畫片(七十年代的美女李鐵梅)
和一盞結滿油垢的馬燈。
你是否就在這盞燈下思念過誰
或是寫出了插隊後的第一首詩?
一盞馬燈帶回了一個崢嶸的時代。
然而,當你試著點燃它時
已失去了舊日的激情。

十一

醫院長長的走廊。
手忙腳亂的護士們不是在一個人斷氣之前
而是在一首輓歌里停止了走動。


倫敦隨筆


1
離開倫敦兩年了,霧漸漸消散
桅桿升起:大本鐘搖曳著
在一個隔世的港口呈現……
猶如歸來的奧德修斯在山上回望
你是否看清了風暴中的航程?
是否聽見了那只在船後追逐的鷗鳥
仍在執意地與你為伴?

2
無可阻止的懷鄉病,
在那裡你經歷一頭動物的死亡。
在那裡一頭畜牲,
它或許就是《離騷》中的那匹馬
在你前往的軀體裡卻扭過頭來,
它嘶鳴著,要回頭去夠
那泥濘的鄉土……

3
唐人街一拐通向索何紅燈區,
在那裡淹死了多少異鄉人。
第一次從那裡經過時你目不斜視,
像一個把自己綁在桅桿上
抵抗著塞壬誘惑的奧德修斯,
現在你後悔了:為什麼不深入進去
如同有如神助的但丁?

4
英格蘭惡劣的冬天:霧在視窗
在你的衣領和書頁間到處呼吸,
猶如來自地獄的潮氣;
它造就了狄更斯陰鬱的筆觸,
造就了上一個世紀的肺炎,
它造就了西爾維婭·普拉斯的死
——當它再一次襲來,
你聞到了由一隻絕望的手
擰開的煤氣。

5
接受另一種語言的改造,
在夢中做客神使鬼差,
每周一次的組織生活:包餃子。

帶上一本卡夫卡的小說
在移民局裡排長隊,直到叫起你的號
這才想起一個重大的問題:
怎樣把自己從視窗翻譯過去?

6
再一次,擇一個臨窗的位置
在莎士比亞酒館坐下;
你是在看那滿街的旅遊者
和玩具似的紅色雙層巴士
還是在想人類存在的理由?
而這是否就是你:一個穿過暴風雨的李爾王
從最深的恐懼中產生了愛
——人類理應存在下去,
紅色雙層巴士理應從海嘯中開來,
莎士比亞理應在貧困中寫詩,
同樣,對面的商販理應繼續他的叫賣……

7
狄更斯陰鬱的倫敦。
在那裡雪從你的詩中開始,
祖國從你的詩中開始;
在那裡你遇上一個人,又永遠失去她
在那裡一曲咖啡館之歌
也是絕望者之歌;
在那裡你無可阻止地看著她離去,
為了從你的詩中
升起一場百年不遇的雪……

8
在那裡她一會兒是火
一會兒是冰;在那裡她從不讀你的詩
卻屢屢出現在夢中的聖詠隊里;
在那裡你忘了她和你一樣是箇中國人
當她的指甲瘋狂地陷入
一場爵士樂的肉里。
在那裡她一順手就從你的煙盒裡摸煙,
但在側身望你的一瞬
卻是個真正的天使。
在那裡她說是出去打電話,而把你
扔在一個永遠空蕩的酒吧里。
在那裡她死於一場車禍,
而你決不相信。但現在你有點顫抖
你在北京的護城河裡放下了
一隻小小的空火柴盒,
作為一個永不到達的葬禮。

9
隱晦的後花園——
在那裡你的頭髮
和經霜的、飄拂的蘆葦一起變白,
在那裡你在冬天來後才開始呼吸;
在那裡你遙望的眼睛
朝向永不完成。
冥冥中門口響起了敲門聲。
你知道送牛奶的來了。同時他在門口
放下了一張帳單。

10
在那裡她同時愛上了你
和你的同屋人的英國狗,
她親起狗來比親你還親;
在那裡她溜著狗在公園裡奔跑,
在下午變幻的光中出沒,
在起伏的草場和橡樹間盡情地追逐……
那才是天底下最自由的精靈,
那才是真正的一對。
而你楞在那裡,顯得有點多餘;
你也可以搖動記憶中的尾巴
但就是無法變成一條英國狗。

11
在那裡母語即是祖國
你沒有別的祖國。
在那裡你在地獄裡修剪花枝
死亡也不能使你放下剪刀。
在那裡每一首詩都是最後一首
直到你從中絆倒於
那曾絆倒了老杜甫的石頭……

12
現在你看清了那個
仍在倫敦西區行走的中國人:
透過玫瑰花園和查特萊夫人的白色寓所
猜測資產階級隱蔽的魅力,
而在地下廚房的砍剁聲中,卻又想起
久已忘懷的《資本論》;
家書頻頻往來,互贈虛假的訊息,
直到在一陣大汗中醒來
想起自己是誰……

你看到了這一切。
一個中國人,一個天空深處的行者
仍行走在倫敦西區。

13
需要多久才能從死者中醒來
需要多久才能走出那迷宮似的捷運
需要多久才能學會放棄
需要多久,才能將那鬱積不散的霧
在一個最黑暗的時刻化為雨?

14
威嚴的帝國拱門。
當彤雲迸裂,是眾天使下凡
為了一次審判?
還是在一道明亮的光線中
石雕正帶著大地無聲地上升?
你要忍受這一切。
你要去獲得一個人臨死前的視力。
直到建築紛紛倒塌,而你聽到
從《大教堂謀殺案》中
傳來的歌聲……

15
臨別前你不必向誰告別,
但一定要到那濃霧中的美術館
在梵谷的向日葵前再坐一會兒;
你會再次驚異人類所創造的金黃亮色,
你明白了一個人的痛苦足以
照亮一個陰暗的大廳,
甚至注定會照亮你的未來……


旅行者


他在生與死的風景中旅行,
在眾人之中你認不出他;
有時在火車上,當風起雲湧,我想
他會掏出一個本子;或是
在一個燭火之夜,他的影子
會投在女修道院雪白的牆壁上。

螞蟻會爬上他的臉,當他的
額頭光潔如沙。
他在這個世界上旅行,旅行,或許
還在西單鬧市的人流中系過鞋帶;
而當他在天空中醒來時,
我卻在某個地下餐廳喝多了啤酒。

七年了,沒有一個字來,
他只是遠離我們,旅行,旅行;
或許他已回到但丁那個時代,
流亡在家鄉的天空下;或許突然間
他出現在一個豁然開闊的谷口——
當大海閃光,白帆點點在望,
他來到一個可以生活的地方。

七年了,我的窗戶一再蒙上白霜,
我們的爐火也換成了暖氣——為了
不在懷念中生活?而我一如既往,
上班、寫作、與朋友聚會……
只是孤身一人時我總有些害怕;
我怕一個我不再認識的人突然敲門。


一九九八年春節




鞭炮再次響起,禮花升得更高,
這一次高過了人們所能望見的星星。
而我在燈下讀著奧登:十四行的擔架,
一個臉部肌肉下垂的老人,
像下賭注一樣,在時間的輪迴中押著韻。
忽然我想到他來過中國,他乘坐的軍用吉普
仍賓士在神聖抗戰的塵灰里。
而那是另一個人,一個聲音執拗地說,
那是另一種照耀我們的歷史。
那么,讀吧。今夜,在持續不斷的鞭炮聲中,
我們會來到一種更古老的黑暗裡,今夜
會是另一個人,在燈下讀著我們的一生。



隔洋打來的電話:兒子。他的聲音
仍是那么孩子氣,但他已學會了某種遲疑。
他和他的父親,已有了一種用太平洋
不能丈量的距離。而我該怎樣表達我的愛?
孩子們在長大,他們完全不想理解父輩的
痛苦,猶如完全不能理解一件蠢行。
孩子們在長大,時間已使你的愛
變為一種徒勞——那么荒謬,那么致命。
從什麼時候,你已習慣了在孤獨和思念中
對一個從不存在的人講話?從什麼時候,
當那古老的懲罰落在頭上,你竟覺得
這也是一種人生的完成?




鞭炮在繼續,禮花在升起,
取悅於天空,或憤怒於它廣漠的虛無。
這裡是上苑,昔日皇家的果園,
百年柿樹在霜寒中透出了它那不可能的黑;
這裡是北京以北,在這裡落戶的人們
當童年的銀河再次橫過他們的屋頂,
這才意識到自己永遠成了異鄉人;
這裡是鄉土中國,隨時間而來的不是智慧,
而是更執著的迷信——又是大年三十,
一個個無神論者連夜貼出門聯迎接財神;
而你,卻夢見新建的房子泥灰剝落,
磚石活動,時間的脫落的牙齒。



徒勞的愛,只有你把我留住,
徒勞的寫作,只有你有時給我帶來節日。
當鞭炮和禮花變得更猛、更為密集時,
你就有了一種風暴眼中的寧靜。
但這不是寧靜,而是一種虛空,
在這種靜中你有了一種更大的恐懼。
偉大的生命之樹,請讓我開放我的花朵,
偉大的生命之樹,請召喚你的鳥兒。
或是索性用雪來充填,讓一場無休止的雪,
宣告你的徒勞——當大地的黑色
完全消失時,那才是你在詞中開始跋涉,
或當空聽到一種歌聲的時候……



乾旱的冬天。朋友們來來往往,
談論著詩歌,或鄉間的新鮮空氣。
他們有的驅車來,有的打的來,一個個
比十年前更有錢、更有名。不錯,
“詩歌是一個想像的花園”,但其中
癩蛤蟆的叫聲為什麼不能憤怒地響起?
我目送著人們離去,回到大氣污染屋下,
回到那個於我已日漸陌生的城裡。
“我已不再屬於這個時代”,這樣很好,
這使你有可能想像但丁回首眺望佛羅倫斯的
那一瞬;這使你有可能屬於這個漫長的
冬夜:它在等待著你。



春節過後,這裡又會出現寂靜,
鄉村的人們,會忍受世世代代的寂寞。
冰雪會融化,布穀鳥會歸來,放蜂人
會把他們的家挪到山坡上;
莫妮卡也會從德國到來,並為我的院子
帶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籽;
一枝隔年種的桃花也許會像夢一樣開在窗前。
但是,有什麼已永遠離開了我們,那是
在去年秋天,那是一排南飛的大雁,
那是飛向遠空的生靈,那是
語言的歡樂:它們歌唱,它們變換佇列,
它們已永遠從你的視線中消失……


葉芝


我再一次從書架上取下你的書
端詳你的照片;
你詩人的目光仍洞察一切
使人忍不住避開

我投向大街。
(我們在逃避什麼?)
你終生愛著一個女人
也仍在這個城市走著,
————你寫出了她
她就為此永遠活著。
在英語裡活著
在每一道激流和革命中
活著。
她屬於塵世。
但她永遠不知道她那雙
激情的,灰藍色的眼睛
屬於天空。
這就是命運!
這已不是詩歌中的象徵主義,
這是無法象徵的生活。
折磨一個人的一生。
這使你高貴的目光永不朝向虛無。

於是你守望著整個大地
————像一道投向滾滾流放的目光,
像承受一種最齧心的火焰,
像是永不絕望的絕望


斯卡堡


又是登入
危崖與古堡向海
向著萬里巨風
它早就這樣等著你,一步
一步……

終於得以放眼大海了
————從時間裡出來
一剎那狂風劈面而來
風使石頭呼叫,使一代代
曾在烽火台上守望的人
鑽到地窖里伏地乞求

你已經受了很多
你來到這裡,還要經受更嚴酷 的
風已削去古堡的肉,風在
巨石中吹出了洞
風打著鏇,仍在翻滾的天空下
尋找那些未磨滅的
你能眺望什麼?你不可能
眺望,不可能平靜
不可能以這樣的大海來測度自己
抬起頭來————
惟有風在陰鬱的海上砍出白光
你來得太早,或太遲
在風暴陡立的一瞬
你甚至不能聽到一聲桅檣的
支嘎聲響……

你回來
想寫一首詩時
石頭仍在呼叫
而詞語在一陣陣鹽質的風中變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