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宗的詩


湯養宗(1959—),福建人。著有詩集《水上吉普賽》、《黑得無比得白》。船艙洞房 日食 九絕或者哀歌(紀實長詩)


船艙洞房


閩東沿海,幾乎所有的"連家船"都居住著一家三代。他們白天捕魚勞作,入夜便一家大小擠在窄小的船艙共席同眠。那么,在兒子們的新婚之夜呢?......

要是能象魚兒雙雙沉入水底就好了
但你別無選擇
那就在爺爺奶奶當初成親的艙里脫下吧
脫成美人魚那樣
酒喝過了,是時候了
這是多么神秘而誘人的捕獲呵
遮上艙窗因為夜海的星空眼睛太多
而對並躺著身邊的人卻可以漠然
父母們還不是也當著他們父母脫過
弟妹們今後
也要在這艘船或那艘船
象你們今夜這樣......

露出你礁盤般的男性來
露出你波浪般的女性來
帶著海給你的粗獷野性
無拘地發出你對生命渴念的呼吸
所有正常的顧忌在這裡都拉斷了纜繩
有尷尬也不是從今夜開始
既然你們被魚罐般塞在這艙內
可生命的渴念可以擠掉嗎
傳宗接代可以擠掉嗎

岸上人們搖頭就搖頭去吧
沒有更多的值得解釋
也不習慣作什麼太難的深思
你們只知道在這個新婚初夜
脫得象兩條魚和一家人擠一塊
全家人默許
你們也願意
看呵!多么神秘而生動呀
這艘船輕輕、輕輕地搖晃起來了
在這多眼睛的星空下
是海突然起風了嗎


日食




看見與虛空誰翻動了一次手掌
由光亮到光亮當中肯定留下了塵埃

仰望中有最高的病一個非常光潔的詞
在書寫中跌落我們被分開
看到一個身體一凹入不可靠和永恆中
最大的臨時性使親切變形
偉大的信任有了一份負擔

一串鏈條生鏽了誰背過身去
把限制和轉折暴露出來一次轉身
堆積了我們被再次編造的空寂
使黑暗有了坡度有點粗糙和笨重

一朵沒有開好的玫瑰
長久的忙碌和力的運用都走到了
反面事實卡在當中一貫的表達
出現了皺摺墨跡留下來
火焰整整錯過了一個頁碼接下來
我們各自處理了一整天的灰暗


 二

令人害怕的天文學家的精確計算
你看到一隻鳥兒的黑色思想某天的
妥協和習慣性的來臨和離去
而我的認識僅從一個詞開始使血脈
溫熱加固想像力於是我同時
也擁有一個態度也能看到它
拒絕流動不斷更迭匿藏自己的小腳
有時我把它寫出它多么漆黑
證明它不穩定的核心可以逆轉的
條件可以不承負任何責任地
走進另一間暗室好象那就是終結
只有服從才能頂住它一種更深的規範
從它開始消逝的時候開始
如果我的遭遇還有誰證實這是不是
同一顆太了是
以物質的開口和緘默持住自己的慣性
我們看到它的身子並不在同一架梯子上
它的行為有時候是偽造的在整體中
有切開的時候它懸在那裡
含混自我組合保持言說的要素
我們只借到它一部分的力而它的熱血
也會拐彎象這真實的睡眠從不與人交換
如果這就是一個詞內在的真實誰看到了
它的自我移動和增多從一個反向
一下子游離了我們長年的仰望

 三

這是一個人的一次反身帶走
正面的火和反面的火一次暴力性分手
不顧留給事物的秩序自我建立的路標
將啞默與它的氣息隔開使試圖打開它的
鑰匙全部變形或者遺忘
或者秘密地封鎖了我們即將啟開的嘴

這個人等於反身後打開了自己一次他有了
某種搬運行為有些刺目
他攔住了我們使集體的傾向
和個人的影子被多次翻動這一切好象是
不真實的但他暴露了自己的手
貞女的或者是野獸的一隻非常光明的手
我知道這是永不能抵達的提問
黃金在偷偷奔跑以我們熟悉的步伐
走向自己的反面不是物質的在與不在
這是一次轉身一次隔開
事物的裂隙在這時出現相當於病和病床


 四

而隱藏不是本身的真實隱蔽是
給我們一天時間而這天有點虛無

我們有了集體的喪失太陽不在
肉眼中發亮的東西已不存在勢力
我們有了兩種對立誰給我們證實
這是今天的凸出還是昨天凹入

這天我們翻動書頁象個隔世的遺老
只有烏鴉是真實的它的品類在增多
那么肯定是誰偷換了一次我們的身體
恍然之中它好象還在只是它深了
它持續的順序被誰問住這個身體
好象根本沒有昨天

是更大的變換制止了我們問題
終於有了一次堆積我們的身體由此多了重門
與黑夜無關陰影中還有另一層力
無論我們是不是自願提醒自覺行動


 五

這就是我們苦苦追蹤的太陽一對
最光明的翅膀也有它的秘密飛行
這就是我們仰望中的病一個真理
轉換著雙面的面孔在緊要的時辰
把污垢留下來這就是依舊的物質
在絕對以外保留了陰影

為什麼物質不能一直爬坡中途
又要拐彎拿走一部分象虧欠
被叩門被追問在辯解中
把自己的代價暴露出來當一次
例行的生活被隔開時光在我們手上
已經彎曲失火我們甚至看不到
它躲藏的方式但是我們被絆住
那信賴和崇敬以及通用的語義
這就是我們與太陽之間的距離
允許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它火焰的心臟
仍然對我們保持警惕
它的軌道永遠不留擦痕但疼痛
沒有放過我們它的太多的金子
爛在自己手上而我們的申辯
過於緊張甚至毫無信譽


 六

只是我們還有邈遠的服從還要藉助它的光
繼續提煉熱血借用它眺望
從黎明開始去連線下一個黎明

我們還要維護它的公轉和自轉
接受它所允許的明媚遵守和討教
一些生活方式動物和人
還需要它分開路徑並被疏導並被納入概念

它給我們界定了一切永遠處在中心
但是公開它的缺陷多么早放棄又是譫妄

我只想說我進入陽光我也是病的一部分
我只在被鋪展被一個力組合而誰
證實了我能完全介入的方式中間被什麼
替代過或者從沒有想起

為了不讓手上的麵包突然變成石頭
我維護這光明的主我秘密地
克服了無數的危險在規範中
保持純潔在終結的地方再次開始
好象我永遠是嶄新的其實那是一個使命
那是自我編造的啞默被暫時承認的含義
但是我今天看到了日食一個
致高的境界終於流出了淚水
誰對我說∶"什麼都要變黑!"


九絕或者哀歌(紀實長詩)
——謹以此詩獻給母親


(一)母親的病房

27床不住著母親,27床是個生下嬰孩就患病
的少婦,她的病也許早就欠那孩子
吃藥,餵奶;灰色,紅色;我帶母親進來後
就感到這地方不對,這是個
神秘地帶;仿佛我作為一個兒子
已經不夠,發現大地對於母親們有太多危險

28床不住著母親,28床開頭是個姑娘,接著
來了個剛從婚姻上敗下陣的女士。前一個
一天可以吃進五碗麵條,讓人感到巨大的
進取心,感到有什麼還沒有開始
後一個有時哭有時笑,身上明顯
有東西多出來。是的,她正在等待一次手術

30床是我想像出來的,它並不在這間病房
但它一定就在周圍,我找不到它
卻對此保留懸念;也許這張床並不用於
病人,但它一定有許多變數
我的猜測給我帶來恍惚,難道還有
別的什麼需要擺設?這讓我心跳

29床才是母親的。你是老來得病
你不得這樣那樣的怪病,但你患下了
我不能告訴你的病;醫生安慰我說∶
“一個人到了最後,總要被一種病
帶走。”我聽了很悲痛,也生疑
難道她們得了病都正常,我母親反而應該?!


(二)“我感到到處都在疼,但不知疼在哪裡”

“我感到到處都在疼,但不知疼在哪裡”
母親,我知道你疼在哪裡,但我知道
你一定說不出疼的位置;你說不出

為什麼會這樣疼痛∶你往左躺疼
往右躺也疼;坐著疼,站起來還是疼。
仿佛你過去的不疼都是假的,今天

它們一下子都來了;一下子
要滿出來;一個啞吧在你身體裡
終於說話;你成了一座疼痛的倉庫

我的母親不知道自己疼在哪裡。它很深
我用手伸近時就走開。它很模糊
模糊得令這具身體是問題而不是身體

母親,我的手已經摸不到你疼的位置
我現在的手不知道是二十歲還是四十歲的
但你終於疼了,象一棵樹終於長出了果實

是所有的母親,都注定說不出自己疼痛的
位置?它的左與右,深與淺;我母親
的疼,太多;它,它們,已變得有點零亂

母親的疼一直在走動著,這令我的手
無處安放;是什麼在她身體中奔跑呢
藍色的?紅色的?還是去年對我的一次囑咐?


(三)在母親病房,有人向我祝賀生日

在母親的病房,有人通過手機向我祝賀生日
可我的母親這一刻正躺在臨死的病床
這個生我的人,五天后終於撒手人間

在母親的病房,有人通過手機向我祝賀生日
一個四十多歲的兒子,正對著八十歲的母親
偷偷哭泣,他哭泣今天遇上了這個日子

在母親的病房,我被提醒今天是生日
一個面容酷似母親的人對於自己的容顏
突然有了為難,有了深深的觸犯

生我的人,你把什麼藏在了左手與右手之間
我是你生出來的仇敵,我威脅你
追趕你。這追趕,從我懂事後就開始

我是有歡樂的,我已積攢下四十多年的歡樂
我一直在增加,你卻一年年在減少
我是用歡樂在追趕你靠近死亡的日期

在我生日的時候,我的母親要死了
她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把我生下來
她曾經指望我,快快成長

在我生日的時候,我的母親就要死了
這當中,有一個誰不容我商量、爭辯、轉移
這個生我的人就要死在生我的日子裡……


(四)“快來揉揉我,再過幾天你就沒有母親啦”

“快來揉揉我,再過幾天
你就沒有母親啦……”
喔,母親,血一樣言語的母親……

我揉著你的腳板,這我不能放棄的腳板
它在變小,變暗,變成不真實
我再也不想去崇尚什麼,它正在
躲開我走向一條看不見的路
並對我,構成了最後的不信任

我揉著你的腰身,這已經變成了誰的
腰身?它曾經象一條甘蔗
所有的風吹來時,都珍惜它。
世界把甜水保留的那部分,被什麼拿去了
我不能加鹽,加防腐濟,加香料

我揉著你的胸脯,喔,這陽光的
故鄉,七歲時我還沒有斷開你的奶水
在我後來所見過的乳房中它是最美的
我記得它的形狀,它的香,現在
病菌在裡頭建立了自己的糧倉

我揉著你的前額,這人世與生命的屋頂
摸著它我快樂,自足。與你的智慧接通
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的事。我要在你
死後,剪下一綹你的白髮,這束白的
我摸著它,這件事死神已經無法與我爭奪


(五)深夜,與值班護士的交談

“請告訴我,我母親還能夠活多長時間?”
“你需要她還能夠活多少時間?”
“我不知道。但她能停下來嗎?
比如,象一場疲倦自己拐了一個彎。”
“這已經不可能。不過,除了死亡——”
“請不要對我使用這兩個字。”
“這應該算是選擇,生命會自己收場
死亡也從來不需要藥物來醫治。”
“但我已經把她送到了你們這裡——”
“是的,她已經來到我們這裡了
許多將死的老人都到過我們這裡。”
“這么說,我為母親所做的事
根本沒有意義……”“你說的奇怪
好象是,我們的職業首先沒有意義?”
“也許我把什麼說錯了,但在我母親
與你們之間,誰離開得了誰?”
“你說出個關係到我們飯碗的問題……”
“我是說拯救一條生命——”“是呀,
許多兒子,最終都沒有把母親救回
但最後,卻把自己的病給治癒了;”
“一個母親病了,她的兒子一定也病了?!”
“往往是母親將死的時候,她兒子
才明白在人世間什麼叫病……”
“難道只有母親的死,才能夠換回
一個兒子應該得到的秘密?”
“這個秘密早已捏在你母親手裡
只是她,還沒有到放手的時候。”
“那么,這兒子的病是什麼病——”
“是呀,是什麼病呢?……”


(六)120車廂內,坐著五個兒子

120車廂內,坐著五個兒子
在他們中間,躺著一個半昏迷的母親
也許死亡的路途總是往回走著
他們守著對你的諾言∶要讓你
死在自己的家中……

120車廂內,坐著五個兒子
他們多么殘忍,看著大恩大德的母親
竟然象看著一尊將要處理的廢墟……
這是母親在最後的路上,這是五個兒子
要把自己的母親,從誰手中,爭奪回家

事實上,這是一次沒有溫情的回家
臨別時,卻被醫生說成是愛心行動
半昏迷的母親已經知道自己將
駛向那裡;但是,五個兒子
一點也沒有辦法叫這心疼的輪子減緩下來

只有車窗外黃昏的陰雨,在敲打著
這樣的時刻,五個兒子共同承擔了
自己的無言;五個兒子
現在成了五個啞吧,他們象五個陌生人
對所有的語言失去了信心

120車廂內,坐著五個兒子
他們要把將死的母親送回到自己家中
這條路上,有人正在趕送鮮花,也有人
往市場運送食糧,但五個兒子
咬碎了牙齒也要把母親送回家中……


(七)當母親終於閉上雙眼……

當母親終於閉上雙眼,我覺得
她只是從守著她的兒女們中抽身後退了幾步
然後還站在那附近;象一所
安靜的農舍,天黑,閉門,就寢;但裡頭
燈,依然亮著

只有我們一群兄弟姐妹,頓時
進入黑暗!撫著母親的屍體哭成一片
悲痛的我們比碎裂的玻璃更加破碎∶
尖銳、不成形狀、難以收拾;而身後有一個聲音
這樣說∶“我多么不願意讓你們變成這樣……”


(八)表列式∶關於母親的幾段履歷

19歲時你就染上了霍亂,並傳給了
身壯如牛的生父和長兄;一貼
救命的草藥,來不及拉回鄰居的少年
卻奇蹟般把你給救活。也是這時
你無法趕到自己紅色的婚場
鄉村從此留下了一句流行的話∶
“有隔夜的豆腐,沒有隔夜的媳婦。”
還有一句話許多人不敢公開說∶
“那小子福氣,娶上了天仙般的美女。”

20歲,你生下了第一個男孩
到38歲止一共生出五男四女(在我
前面的一個姐姐,據說一生下就夭折)
八個孩子給了你生活的思維與能力
也使你信上了基督教;我聽過
你為我縫補衣服時所唱的歌謠
也看到在暴風夜,你為出海的父親
念出的禱告;50年後你成了這個半島
最有福氣的母親,這一點沒有人懷疑

34歲你生下了最後一個男孩,為了
答應這個男孩的要求,四年後
你又為他生出一個妹妹;可見這孩子
從小就有點怪異,你對他這樣說∶
“你才是我心頭的一枚針。”因為
你會這么說他後來就愛上了詩歌
你不知他在這條路上已經走多遠,但你會
撿起他扔在地上的詩稿,象小時候
你在他的舊衣服上打上補丁

在許多夜晚,你一般只數了數露在
被窩外的腳丫,就知道哪一個孩子
還沒有回家;你生下的孩子實在有點多
這讓人想到親愛的祖國……在我出生時
國家鬧饑荒了,我吃的是你的奶水
你和全家人吃的是野菜,你說∶
“再破的一條船,也要撐到岸。”就是
這句話,八個孩子一個個都走了過來
一個家或一條船,沒有下沉

46歲時你因膽結石住院開刀,大哥對你說
小弟好象開始懂事啦;79歲時你又為這病
動了手術,80歲壽誕上滿面春風
不到一年,你又在這家醫院向我交代了
後事∶“不要賣掉那座老屋,你們八個
都從那裡走出來。”好象我們很缺錢
好象我們會幹傻事;但你把我們給你的錢
剩下那么多,其中一筆留給了教堂;而後
死於一劑強心針,面目非常安祥


(九)這部電話我再不敢把它撥響

在這個深夜,我不敢再把這部電話
撥響——8776653 它還在老家那邊
母親的枕邊安放著,也許這一刻
你還在守候著我的問候
聽我說“今天都吃了些什麼……”

你的聲音還能從那一邊傳過來嗎
以天堂的突然來信,讓我再一次握到
自己的閃電;我會再一次聽你這樣說∶
“少喝一點酒——我知道再喝時
你又會忘記了我這句話。”

現在你永遠關閉了,不,是劫持
是突然的空和突然的漆黑
一條河流已被誰搬到另一條河流上
那裡留下了河床,尋水的小鳥
在河邊發出淒涼的叫聲

一次,你突然來電話說∶“你沒事吧?”
“我沒事。”“可是我
為什麼覺得這樣心慌……”
今夜,我也是這樣心慌!“母親
你也沒事吧?今天,你都吃了些什麼……”

我曾在雲南的一座大山上跟你說話
說那裡有我小時候見過的白雲,你說每個人
的身後,都有一塊白雲;這是真的?
你在今夜哪一塊星雲上?8776653
仍然是你的電話號碼嗎?如果,我也能接通

在這個深夜,我不敢再把這部電話撥進
可是,它竟然響了!母親
這是你的聲音嗎?“喂,兒子,我在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