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亞平的詩

唐亞平(1962- ),著有詩集《月亮的表情》。

黑色沙漠(組詩11首)
自白 死亡表演 意外的風景


黑色沙漠(組詩11首)

黑 夜(序詩)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黑夜
流出黑夜使我無家可歸
在一片漆黑之中我成為夜遊之神
夜霧中的光環蜂擁而至
那豐富而含混的色彩使我心領神會
所有色彩歸宿於黑夜相安無事
游夜之神是悽惶的尤物
長著有肉墊的貓腳和蛇的軀體
懷著鬼鬼祟祟的幽默迴避著雞叫
我到底想乾什麼我走進龐大的夜
我是想把自己變成有血有肉的影子
我是想似似醒地在一切影子裡玩游
真是個尤物是個尤物 是個尤物
我似乎披著黑紗煽起夜風
我是這樣瀟灑輕鬆 飄飄蕩蕩
在夜晚一切都會成為虛幻的影子
甚至皮膚 血肉和骨骼都是黑色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天空和大海的影子也是黑夜

黑色沼澤



夜晚是模糊不清的時刻
這蒙昧的天氣最容易引起狗的懷疑
我總是疑神疑鬼我總是坐立不安
我披散長發飛揚黑夜的征服欲望
我的欲望是無邊無際的漆黑
我長久地撫摸那最黑暗的地方
看那黑成為黑色的鏇渦
並且以鏇渦的力量誘惑太陽和月亮
恐怖由此產生夜一樣無處可逃
那一夜我的隱蔽在驚惶中曝露無遺
唯一的勇氣誕生於沮喪
最後的膽量誕生於死亡
要么就放棄一切要么就占有一切
我非要走進黑色沼澤
我天生的多疑天生的輕信
我在出生之前就使母親預感痙攣
噩夢在今晚將透過薄冰
把回憶陷落並且淹沒
我要淹沒的東西已經淹沒
只剩下一束古老的陽光沒有征服
我的沉默堵塞了黑夜的喉嚨

黑色眼淚



是誰家的孩子在廣場上玩球
他想激發我的心在大地上彈跳
彈跳著發出空撲撲的響聲
誰都像球一樣在地球上滾來滾去
我沒想到這么多人只創造了一個上帝
每個人都像上帝一樣主宰我
是誰懶洋洋地君臨又懶洋洋地離去
在破瓷碗的邊緣我沉思了一千完瞬間
一千個瞬間成為一夜
黑色寂寞流下黑色眼淚
傾斜的暮色倒向我
我的雙手插入夜
好象我的生命危在旦夕
對死亡我嚴陣以待
我憂慮萬分
我想扔掉的東西還沒有扔掉

黑色猶豫



黃昏將近
停滯的霞光在破敗中留念自己的輝煌
我閉上眼睛遲遲不想睜開
黑色猶豫
在血液里循環
晚風吹來可怕的迷茫
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我這樣憂傷
也許是永恆的鄉愁
我想走過那片原野
我想徘徊已經精疲力竭
我向著太陽走了一天
我發現他每天也在徘徊
在黑色的猶豫中陷落

黑色金子



我已經枯萎衰竭
我已經百依百順
我的高傲傷害了那么多卑微的人
我的智慧傷害了那么多全能的人
我的眼睛成為深淵
不幸傳染了血液
我的乳汁也變為苦淚
我的磨難也是金子的磨難
你們占有我猶如黑夜占有螢火
我的靈魂將化為煙雲
讓我的屍體百依百順

黑色洞穴



洞穴之黑暗籠罩晝夜
蝙蝠成群盤鏇於拱壁
翅膀煽動陰森淫穢的魅力
女人在某一輝煌的瞬間隱入失明的宇宙
是誰伸出手來指引沒有天空的出路
那隻手瘦骨嶙峋
要把女性的渾圓捏成稜角
覆手為雲翻手為雨
把女人拉出來
讓她有眼睛有嘴唇
讓她有洞空
是誰伸出手來
擴展沒有路的天空
那隻手瘦骨嶙峋
要把陽光聚於五指
在女人乳房上烙下燒傷的指紋
在女人的洞空里澆注鐘乳石
轉手為乾扭手為坤

黑色睡裙


我在深不可測的瓶子裡灌滿洗腳水
下雨的夜晚最有意味
約一個男人來吹牛
他到來之前我什麼也沒有想
我放下紫色的窗簾開一盞發紅的壁燈
黑裙子在五里盪了一圈
門已被敲響三次
他進門的時候帶著一把黑傘
撐在屋子中間的地板上
我們開始喝濃茶
高貴的阿諛自來水一樣嘩嘩流淌
甜蜜的謊言星星一樣的動人
我漸漸地隨意地靠著沙發
以學者的冷漠講述老處女的故事
在我們之間上帝開始潛逃
捂著耳朵掉了一隻拖鞋
在夜晚吹牛有種渾然的效果
在講故事的時候
夜色越濃越好
雨越下越大越好

黑色子夜



點一隻香菸穿夜而行
女人發情的步履浪蕩黑夜
只有欲望猩紅
因尋尋覓覓而忽閃忽亮
一無所有的煙圈浮動天空
星星失色於無情的漠視
繞著七層公寓巨大的黑影
所有的視窗傳來漆黑的呻吟
於是只有一個願望————-
想殺人放火 想破門而入
一個老朽的光棍
撤掉女人的衣袖
搶走半熄半滅的菸蒂
無情無義地迷失於夜

黑色霜雪



雪崗在山腰上幽幽冥冥
霜雪滋潤於冷的夜色
一切將化為烏有
女巫已陷於自己的幻術
有誰能在夜晚逃脫自己
有誰能用霜雪寫自己的名字
我有的是冷漠的表情 
世界也為之扁平
魔力的施展永遠藉助於夜的施展
霜雪如漆的臉色封凍寂寞
早晨從水上開始面對水
炊煙如貓舔著瓦的鱗片
勝利逃亡之魚穿過鮮活的市場
空氣血腥 叫賣著撕破黎明

黑色烏龜



慵懶之深淵不可測
一串水皰裝飾著某種陰險
烏龜做著古老的夢
做夢的時候縮頭縮腦
我懷著烏龜的耐心消磨長夜
黑色溫情滋潤天地
浮雲般的樹影欲飛欲仙
令人神往的飄逸
烏龜善於玩弄夢想
瘦弱的月亮彎下疲憊的腰
夜的沉重不能超越
我身懷一窩龜卵
烏鴉把我叫醒
慵懶之眠 在晚霞中流產
我尋思該怎樣感謝烏鴉
想起來誰都需要感謝

黑 夜(跋詩)



兄弟 我透明得一無所有
但是你們要相信我非凡的成熟
我的路一夜之間化為絕壁
我決定背對太陽站著
讓前途被陰影淹沒
你的呼吸迎面而來
回音成為鵝卵石滾進乾哭乾枯的小河
呵兄弟 我們上哪兒去
我的透明就是一切
你可以信任我輝煌的成熟
望著你我突然蒼老如夜
在黑暗中我選擇沉默冶煉自尊冶煉高傲
你不必用善意測知我的深淵
我和絕壁結束了對峙
靠崇高的孤獨和冷峻的痛苦結合
喔 兄弟
我的高貴和沉重將高於一切


自白



我有我的家私
我有我的樂趣
有一間書房兼臥室
我每天在書中起居
和每一張白紙悄聲細語
我聆聽筆的訴泣紙的咆哮
在一個字上嘔心瀝血
我觀看紙的笑容
蒼老的笑聲一片空寂

一張紙飄進河流
一張紙飄上雲空
此時我亮出雙掌
十個指頭十個景致
唯我獨有的符號泄漏天機
十隻透明的指甲在門上舞蹈
我生來就不同凡響

我的皮膚是紙的皮膚
被山水書寫
我的臉紙一樣蒼白
我的表情漫不經心
隨手拋灑紙屑
一直赤腳踏進草地
揮霍夢中的仙境
紙糊的面具狂笑不已
它已猜出紙上的謎語

我有一間書房兼臥室
窗上的月亮是我的家私
我天生一張白紙
期待神來之筆
把我書寫
我有我的樂趣
我的天堂在一張紙上
我尋求神的聲音鋪設階梯
鋪平一張又一張白紙
抹去漢字的皺紋
在語言的荊棘中匍伏前行


死亡表演



現在五事可乾
我攤開肢體,蒙頭大睡
血的沉淪無邊無際
睡成一張白紙一張獸皮
一張秘方膏藥睡姿飄逸
薄薄鋪在床上
床上鋪水鋪沙鋪兩層煙雲
風水洋溢,我樂於沉浮

一片玻璃身不由己
狂飲骨雕的風景
臥室的西床睜著盲眼
我端詳夢中的睡相
四肢沒有形狀
血不醒酒,醉成泥
睡成金枝玉葉
一灘靜水
一堆芬芳的垃圾
對面的西牆扯起風帆
一片溫床順流而下
一葉扁舟在手上漂泊
枕頭已經拋錨
夢見瞎鳥在鏡中飛
叫聲飄零

被子在深夜發酵
不同的懶散同時膨脹
繡花睡衣一身浮腫
我血肉蓬鬆,睡意綿綿
床是迷人的舞台
這時我在天上
流行划過眼角
柔軟的夕陽精謐輝煌
遙遠的夢境燈火通明
我身臨其境,任酣睡表演死亡
一條腿表演,一條腿看戲
一邊臉死去,一邊臉守靈
死是一種欲望一種享受
我攤開軀體,睡姿僵化
合上眼睛像合上一本舊書
發亮的視窗醒成墓碑
各種銘文讀音嘈雜


意外的風景



觀望的人轉過身去
眼前一片意外的風景
一個孤單的面孔
在尋找充飢的食物
沙漠啜飲沙漠
沙漠啜飲饑渴

我像個醫生
看自己病入膏肓
我熟悉金屬的藥性
冰涼的體溫使人愜意
我聳起雙肩
從一隻手中找另一隻手
我已嘗過金屬的滋味
死是我期待已久的禮物

等我的人站在天邊
如一棵樹長在絕壁
遙遠使我們倍感親切
我們在說些什麼
只見夕陽變幻口形
彼此聽不見聲音
一錯再錯的手勢
使我誤入歧途
我只能將錯就錯

那場雨是我的哭泣
使你渾身濕透
沁人的雨聲
一支古老的樂曲
給你帶來慰藉
秋天是我的禮物
死是我的禮物
我是你的禮物

月亮一身清白
白得虛無
仰天而臥的女人
閒置的軀體一片荒地
我一身野獸和家禽的蹄印
像植物自然榮枯
在果實與果實之間
做荒涼的美夢
我就這樣躺在這裡
攤開雙臂
一隻手空空如也
一隻手勝券在握
血液從容地流
憂傷不再帶給我麻煩
鄉愁使匆忙的生命悠閒

我是個快活女人
像花鳥一樣歡歌笑語
昨天我過生日
被酒灌醉
對灰色的風景興致勃勃
生日之後是活著
死亡之後是活著
不活白不活
死是我的禮物
死是意外的風景

我在我的手心裡
做活的姿態給自己看
做同樣的姿態給你看
嚼食沙漠的女人沒有年齡
喝風水的女人沒有年齡

你來我來翻過身來
你去我去翻過身去
天空這樣體貼我
我這樣體貼土地
你這樣體貼我
體貼意外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