瘂弦的詩

瘂弦(1932- ),原名王慶麟,出版的詩集有《瘂弦詩抄》(1959)、《深淵》(1968)、《瘂弦詩集》(1981)等。

故某省長
山神 上校 紅玉米 坤伶 C 教授 巴黎 芝加哥 水夫 如歌的行板 焚寄T·H 棄婦 乞丐 水夫 秋歌 獻給馬蒂斯 從感覺出發 一般之歌 給橋 遠洋感覺 深淵 殯儀館 無譜之歌 給超現實主義者


故某省長
鐘鳴七句時他的前額和崇高突然宣告崩潰
在由醫生那裡借來的夜中
在他悲哀而富貴的皮膚底下——————

合唱終止。



神孤零零的
坐在教堂的橄欖窗上
因為祭壇被牧師們占去了


山神
獵角震落了去年的松果
棧道因進香者的驢蹄而低吟
當融雪像紡織女紡車上的銀絲披垂下來
牧羊童在石佛的腳趾上磨他的新鐮
春天,呵春天
我在菩提樹下為一個流浪客餵馬

礦苗們在石層下喘氣
太陽在森林中點火
當瘴癘婆拐到雞毛店裡兜售她的苦蘋果
生命便從山鼬子的紅眼眶中漏掉
夏天
我在鼓一家病人的銹門環

曲嬉戲在村姑的背簍里
雁子哭著喊雲兒等等他

當衰老的太陽掀開金鬍子吮吸林中的柿子
紅葉也大得可以寫滿一首四行詩了
秋天,呵秋天
我在煙雨的小河裡幫一個漁漢撒網

樵夫的斧子在深谷里唱著
怯冷的狸花貓躲在荒村老嫗的衣袖間
當北風在煙囪上吹口哨
穿烏拉的人在冰潭上打陀螺
冬天,呵冬天
我在古寺的裂鐘下同一個乞丐烤火



上校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自火焰中誕生
在蕎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

他曾經聽到過歷史和笑

甚么是不朽呢
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鬥下
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便是太陽

1960年8曰26日





雨傘和我
和心臟病
和秋天

我擎著我的房子走路
雨們,說一些風涼話
嬉戲在圓圓的屋脊上
沒有甚么歌子可唱

即使是秋天,
即使是心臟病
也沒有甚么歌子可唱

兩隻青蛙
夾在我的破鞋子裡
我走一下,它們唱一下

即使是它們唱一下
我也沒有甚么可唱

我和雨傘
和心臟病
和秋天
和沒有甚么歌子可唱

1958年6月



紅玉米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鬱
都掛在那兒

猶似一些逃學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

猶似嗩吶吹起
道士們喃喃著
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
一點點淒涼,一點點溫暖
以及銅環滾過崗子
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
便哭了

就是那種紅玉米
掛著,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統那年的風吹著

你們永不懂得
那樣的紅玉米
它掛在那兒的姿態
和它的顏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
凡爾哈侖也不懂得

猶似現在
我已老邁
在記憶的屋檐下
紅玉米掛著
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
紅玉米掛著

1957年12月19日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托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花。

鹽務大臣的駝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沒有過。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禿鷲的翅膀里;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托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

1958年1月14日



坤伶


十六歲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裡
一種悽然的鏇律

那杏仁色的雙臂應由宦官來守衛
小小的髻兒啊清朝人為他心碎

是玉堂春吧
(夜夜滿園子嗑瓜子兒的臉!)

“苦啊……”
雙手放在枷里的她

有人說
在佳木斯曾跟一個白俄軍官混過

一種悽然的鏇律
每個婦人詛咒她在每個城裡

1960年8月26日



C 教授


到六月他的白色硬領將繼續支撐他底古典
每個早晨,以大戰前的姿態打著領結
然後是手杖,鼻煙壺,然後外出
穿過校園依舊萌起早歲那種
成為一尊雕像的欲望

而吃菠菜是無用的
雲的那邊早經證實甚么也沒有
當全部黑暗俯下身來搜尋一盞燈
他說他有一個巨大的臉
在晚夜,以繁星組成

1960年8月20日



巴黎


奈帶奈靄,關於床我將對你說甚么呢?
——A·紀德


你唇間軟軟的絲絨鞋
踐踏過我的眼睛。在黃昏,黃昏六點鐘
當一顆隕星把我擊昏,巴黎便進入
一個猥瑣的屬於床第的年代

在晚報與星空之間
有人濺血在草上
在屋頂與露水之間
迷迭香於子宮中開放

你是一個谷
你是一朵看起來很好的山花
你是一枚餡餅,顫抖於病鼠色
膽小而[穴悉][穴卒]的偷嚼間

一莖草能負載多少真理?上帝
當眼睛習慣於午夜的罌粟
以及鞋底的絲質的天空,當血管如菟絲子
從你膝間向南方纏繞

去年的雪可曾記得那些粗暴的腳印?上帝
當一個嬰兒用渺茫的淒啼詛咒臍帶
當明年他蒙著臉穿過聖母院
向那並不給他甚么的,猥瑣的,床第的年代

你是一條河
你是一莖草
你是任何腳印都不記得的,去年的雪
你是芬芳,芬芳的鞋子

在塞納河與推理之間
誰在選擇死亡
在絕望與巴黎之間
唯鐵塔支持天堂

1958年7月30日



芝加哥

鐵肩的都市
他們告訴我你是淫邪的
——C·桑德堡


在芝加哥我們將用按鈕戀愛
乘機器鳥踏青
自廣告牌上采雛菊,在鐵路橋下
鋪設淒涼的文化

從七號街往南
我知道有一則方程式藏在你發間
出租汽車捕獲上帝的星光
張開雙臂呼吸數學的芬芳

當秋天所有的美麗被電解
煤油與你的放蕩緊緊膠著
我的心遂還原為
鼓風爐中的一支哀歌

有時候在黃昏
膽小的天使撲翅逡巡
但他們的嫩手終為電纜折斷
在煙囪與煙囪之間

猶在中國的芙蓉花外
獨個兒吹著口哨,打著領帶
一邊想著我的老家鄉
該有隻狐立在草坡上

於是那夜你便是我的
恰如一隻昏眩於煤屑中的蝴蝶
是的,在芝加哥
唯蝴蝶不是鋼鐵

而當汽笛響著狼狽的腔兒
在公園的人造松下
是誰的絲絨披肩
拯救了這粗糙的,不識字的城市……

在芝加哥我們將用按鈕寫詩
乘機器鳥看雲
自廣告牌上刈燕麥,但要想鋪設可笑的文化
那得到淒涼的鐵路橋下

1958年12曰16日



水夫



他拉緊鹽漬的繩索
他爬上高高的桅桿
到晚上他把他想心事的頭
垂在甲板上有月光的地方

而地球是圓的

他妹子從煙花院裡老遠捎信給他
而他把她的小名連同一朵雛菊刺在臂上
當微雨中風在搖燈塔後邊的白楊
街坊上有支歌是關於他的

而地球是圓的
海啊,這一切對你都是蠢行

1960年8月26日



如歌的行板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炮,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鏇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繼承遺產之必要
陽台、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1964年4月



焚寄T·H



詩人,我不知你是如何
找到他們的
在那些重重疊疊的死者與
死者們之間
你灰石質的臉孔參加了哪一方面的自然?
星與夜
鳥或者人
在葉子
在雨
在遠遠的捕鯨船上
在一零四病室深陷的被褥間
遲遲收回的晨曦?

老屋後面崗子上每晚有不朽的蟋蟀之歌
春天走過樹枝成為
另一種樣子
自一切眼波的深處
白山茶盛開
這裡以及那裡
他們的指尖齊向你致候
他們呼吸著
你剩下的良夜
燈火
以及告別

而這一切都完成了
奇妙的日子,從黑色中開始
婦女們跳過
你植物地下莖的
緩緩的脈搏
看見一方粘土的
低低的天
在陶俑和水瓮子的背後
突然喪失了
一切的美顏
至於詩這傻事就是那樣子且你已看見了它的實體;
在我們貧瘠的餐桌上
熱切地吮吸一根剔淨了的骨頭
——那最精巧的字句?
當你的嘴為未知張著
你的詩
在每一種的美贊下
拋開你獨自生活著
而你的手
為以後的他們的歲月深深顫慄了

1964年9月為紀念覃子豪先生而寫


棄婦
被花朵擊傷的女子
春天不是她真正的敵人

她底裙再不能構成
一個美麗的暈眩的圓
她的發的黑夜

也不能使那個無燈的少年迷失
她的年代的河倒流
她已不是今年春天的女子

琵琶從那人的手中拾起
迅即碎落,落入一片淒寂
情感的盜賊,逃亡
男性的磁場已不是北方

她已不再是
今年春天的女子
她恨聽自己的血
滴在那人的名字上的聲音
更恨祈禱
因耶穌也是男子


乞丐
不知道春天來了以後將怎樣
雪將怎樣
知更鳥和狗子們,春天來了以後
以後將怎樣

依舊是關帝廟
依舊是洗了的襪子曬在偃月刀上
依舊是小調兒那個唱,蓮花兒那個落
酸棗樹,酸棗樹
大家的太陽照著,照著
酸棗那個樹

而主要的是
一個子兒也沒有
與乎死虱般破碎的回憶
與乎被大街磨穿了的芒鞋
與乎藏在牙齒的城堞中的那些
那些殺戮的欲望

每扇門對我開著,當夜晚來時
人們就開始偏愛他們自己修築的籬笆
只有月光,月光沒有籬笆
且注滿施捨的牛奶於我破舊的瓦缽,
當夜晚
夜晚來時

誰在金幣上鑄上他自己的側面像
(依呀嗬!蓮花兒那個落)
誰把朝笏拋在塵埃上
(依呀嗬!小調兒那個唱)
酸棗樹,酸棗樹
大家的太陽照著,照著
酸棗那個樹

春天,春天來了以後將怎樣
雪,知更鳥和狗子們
以及我的棘杖會不會開花
開花以後又怎樣


水夫
他拉緊鹽漬的繩索
他爬上高高的桅桿
到晚上他把他想心事的頭
垂在甲板上有月光的地方

而地球是圓的

他妹子從煙花院裡老遠捎信給他
而他把她的小名連同一朵雛菊刺在臂上
當微雨中風在搖燈塔後面的白楊樹
街坊上有支歌是關於他的

而地球是圓的
海啊,這一切對你都是愚行




我的心靈是一隻古老的瓶;
只裝淚水,不裝笑渦。
只裝痛苦,不裝愛情。

如一個曠古的鶴般的聖者,
我不愛花香,也不愛鳥鳴,
只是一眼睛的冷漠,一靈魂的靜。

一天一個少女攜我於她秀髮的頭頂,
她唱著歌兒,穿過帶花的草徑,
又用纖纖的手指敲著我,向我要愛情!

我說,我本來自那火焰的王國。
但如今我已古老得不能再古老
我的熱情已隨著人間的風雪冷掉!

她得不到愛情就嚶嚶地啜泣。
把澀的痛苦和酸的淚水
一滴滴的裝入我的心裡……

哎哎,我實在已經裝了太多太多。
於是,我開始粼粼的龜裂,
冬季便已丁丁的迸破。


秋歌
——給暖暖
落葉完成了最後的顫抖
荻花在湖沼的藍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聲遠了
暖暖

雁子們也不在遼夐的秋空
寫它們美麗的十四行詩了
暖暖

馬蹄留下踏殘的落花
在南國小小的山徑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韻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麼也沒留下
只留下一個暖暖
只留下一個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獻給馬蒂斯(H。 MATISSE)

他使人發狂,較苦艾計更為危險
——蒙得巴納斯的人們


他們又將說這是燦爛的,馬蒂斯
雙眼焚毀整座的聖母院,自遊戲間
房中的赤裸冉冉上升去膈肢那些天使
沒有回聲,斑豹蹲立於暗中
織造一切奇遇的你的手拆散所有的髮髻

而在電吉他粗重的撥弄下
在不知什麼夢的危險邊陲
作金色的他們是橫臥於
一條薔薇綴成的褥子上——
等你亨利.馬蒂斯
馬蒂斯是光榮的羞恥

為了枕上的積壓的謠言,在夏日
綢緞們如是驚駭你竟茫然無知
而女人們要的便是這小小的傷殘
(一個天鵝絨的階段!)
或假裝抵抗你
在鏡子的抄襲下
或看水 背後
空氣在她股上
野蠻而溫柔

馬蒂斯,我和你並無意
使一切事物成為亡故
柘榴也曾飽飲你的時辰,在巴黎
床邊的顧盼竟險阻如許;
不聽管束的夜,炫目的牆
轟然!一團普魯士藍的太陽
奇妙的日子啊馬蒂斯
你固已成為她們肌膚的親信
則她究竟有幾個面顏?!
而色彩猶如是扯謊,且總覺
有些什麼韻律
在笑謔間
流入晨曦的心裡



虹的日子
你詮釋脫下的女衫的芬芳的靜寂
你詮釋乳房內之黑暗
(一朵花盛住整個的夜晚!)
你詮釋被吻啃蝕的頸項。十二時以後的
他們的眼
總容易是風信子

自你炙熱的掌中她們用大塊的紅色呼救
你微笑,匆急如第一次
描一席波斯地氈在別人妻子的房裡
而除了脂肪跟抱怨
在翹搖的被中的租來的遊戲
除了每晚為一個人躺下;馬蒂斯
早晨並不永恆
她們已無需意義

這一切都是過客
她們全部的歷史止於燈下修指甲的姿態
甚至河也有一個身體,由速度作成
而在她們發茨間什麼也沒有誕生
黃昏。鐘鳴七句
沒有人行將死於什麼。沒有訊息
而你塗繪他們成為那樣彼等並無所知;
面對你玄色的素描老愛問:
素馨嗎?是素馨花嗎?是素馨花啊
(回答她們的頂多是一群辦晚報的男人!)
只有你,馬蒂斯
簽你的名字在她們痴肥的腳上
給她們一張臉
一聲噓息



以一根搖曳的堇色線條去紡織歲月
使虹發出香味,使布匹唱歌
一聲輕喟吹起五朵跳舞是你美麗的嚇阻
薄荷餅的那種美好是她們被俘的眼色
當每日例行的悽苦蝙蝠般來到
一朵煙花俯身 下而自一支小小的鉛管里
你擠出整首的朔拿大
和大半個巴黎

消耗所有的光高聲呼喚死者
彎身走進墓穴去開採藍色
獨對這沒有欄柵的春
你長長的絲梯竟不知搭向那裡
床單迤邐向南,在甜蜜的騷動間
她們在呻吟中占領了你而你總給對方以一頭海豹的氣息
而人們說血在任何時刻滴落總夠壯麗;
一房,一廳,一水瓶的懷鄉病
一不聽話的馬蒂斯

就因為那重建的紫羅蘭
很多靈魂參與你裸之荒嬉
就因為那微笑,水星沉落
就因為你哄他們安睡,儘管
在他們的頭下
一開始便枕著
一個巨大的崩潰……

而馬蒂斯,你總是通達的
當里維拉街的行人如一支敗壞的曲調
你乘坐骯髒的調色板
向日漸傾斜的天堂
轉身逆風而上


從感覺出發

對我來說,活著常常就是想著
——W。H。奧登


這是回聲的日子。我正努力憶起——
究竟是誰的另一雙眼睛,遺忘於
早餐桌上的鱘魚盤子中

而臍帶隨處丟棄著,窗邊有人曬著假牙
他們昨夕的私語,如妖蛇吃花

這是回聲的日子。一面黑旗奮鬥出城廓
率領著斷顎的兵隊,復化為病鼠
自幽冥的河谷竄落

噫,日子的回聲!何其可怖
他的腳在我腦漿中拔出
這是抓緊星座的蜥蜴,這是
升自墓中的泥土

而當蝴蝶在無花的林中叫喊
誰的血濺上了諸神的冠冕

這是獨眼的聖女
矢車菊不敢向她走來
這是床單
床單上建設的戀愛

而當秋天金幣自她的乳頭滑落
我相信那夜至少有一顆星高過了法國

光榮的日子,從回聲中開始
那便是我的名字,在鏡中的驚呼中被人拭掃
在衙門中昏暗
再浸入歷史的,歷史的險灘……




穿過山楂樹上吊著的
肋骨的梯子,穿過兵工廠後邊
一株苦梨的呼吸,穿過蒙黑紗的鼓點

那些永遠離開了鐘錶和月份牌的
長長的名單

在月光中露齒而笑的玉蜀黍下面
在毛瑟槍慷慨的演說中
在偽裝網下一堆頭髮的空虛里
在仙人掌和疲倦的聖經間

穿過傷逝在風中的
重重疊疊的臉兒,穿過十字架上
那些姓氏的白色

穿過S上校的好記性
向我揭示;那人為何用刺刀
劃戰線在蕎麥上
為何躲過他自己的靈魂,如蟾蜍躲過荷葉
當夜晚於地窖中,紡織著鋼鐵

負載我不要使我驚悸,在最後的時日
帶我理解這憎恨的冷度
這隱身在黑暗中的寂靜
這沉沉的長睡,我底淒涼的姊妹

這便是我,今年流行的新詮釋
僅僅為上衣上的一條絲帶
他們把我賣給死……

在影子與影子之間
在訣別與遇合之間
在我的眼睛不在那兒的,那些時辰
在月光中露齒而笑的玉蜀黍下面




如聲音把一支歌帶走,孩子,一粒鉛把我帶走
如兇殘的女人突然抽回她的舌頭
如流星雨完成閃爍於一瞬之間,我是完成了
彈道那邊的秋天

如夜,奇異的毯子
在海邊把我們的吻與炮聲隔開
如脫下襲舊法蘭絨外衣,我是脫下了
曳著灰影的往昔

且也曾是放風箏的孩子
坐鞦韆看雲的孩子
打著銅鈸旅行的孩子
在母親的遺囑里,把以後的夕陽也留給他的
哭聲很大的孩子

當這眼睛不能回答那眼睛
當耬斗菜和玉番草在你胸上走動
當鈕扣獲得時間的勝利,當頓然失去
魂魄的,小小的回聲

節骨木依然
叢生著青苔,那莖草依然
空搖著夜色,當黎明依然升上
自橋戲者的手中,一扇蒼白的太陽

一些旗,飄起又跌落
跌落又飄起
一些子宮,空虛又飽滿
飽滿又空虛

而當大鐮刀呼嘯著占領
別一處噤默的腐肉
我遂以每一刻赤裸認出你
在草茨間舐食的額頭

噫死,你的名字,許是這沾血之美
這重重疊疊的臉兒,這斷了下顎的兵隊
噫死,你的名字,許是這沾血之美
這冷冷的蝴蝶的叫喊
這沉沉的長睡,我底淒涼的姊妹

在低低的愛扯謊的星空下
在假的祈禱文編綴成的假的黃昏
在你走近城市中新亮燈的部份
在我的眼睛不在那兒的那些時辰

而我回聲的心,將永不休歇
向五月的驟雨狂奔
以濕濡的鞋子掠過高高的懸崖
看哪!一個患跳舞病的女孩

如這回聲的日子,自焦慮中開始
在鏡子的驚呼中被人拭掃
在鱘魚盤子裡待人揀起
在衙門中昏暗
在床單上顫慄

一個患跳舞病的女孩
一部感覺的編年紀……


一般之歌
鐵蒺藜那廂是國民國小,再遠一些是鋸木廠
隔壁是蘇阿姨的園子;種著萵苣,玉蜀黍
三棵楓樹左邊還有一些別的
再下去是郵政局、網球場,而一直向西則是車站
至於雲現在是飄在曬著的衣物之上
至於悲哀或正躲在靠近鐵道的什麼地方
總是這個樣子的
五月已至
而安安靜靜接受這些不許吵鬧

五時三刻一列貨車駛過
河在橋墩下打了個美麗的結又去遠了
當草與草從此地出發去占領遠處的那座墳場
死人們從不東張西望
而主要的是
一個男孩在吃著桃子
五月已至
不管永恆在誰家樑上做巢
安安靜靜接受這些不許吵鬧



給橋
常喜歡你這樣子
坐著,散起頭髮,彈一些些的杜步西
在折斷了的牛蒡上
在河裡的雲上
天藍著漢代的藍
基督溫柔古昔的溫柔
在水磨的遠處在雀聲下
在靠近五月的時候

(讓他們喊他們的酢醬草萬歲)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地、多么地長啊
縱有某種詛咒久久停在
豎笛和低音簫們那裡
而從朝至暮念著他、惦著他是多么的美麗

想著,生活著,偶而也微笑著
既不快活也不不快活
有一些什麼在你頭上飛翔
或許
從沒一些什麼

美麗的禾束時時配置在田地上
他總吻在他喜歡吻的地方
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么
要作草與葉
或是作陣雨
隨你的意

(讓他們喊他們的酢醬草萬歲)

下午總愛吟那闋「聲聲慢」
修著指甲,坐著飲茶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長啊
在過去歲月的額上
在疲倦的語字間

整整一生是多么長啊
在一支歌的擊打下
在悔恨里

任誰也不說那樣的話
那樣的話,那樣的呢
遂心亂了,遂失落了
遠遠地,遠遠遠遠地


遠洋感覺
譁變的海舉起白旗
茫茫的天邊線直立、倒垂
風雨裏海鷗淒啼著
掠過船首神像的盲睛
(它們的翅膀是濕的,鹹的)

暈眩藏於艙廳的食盤
藏於鳳梨蜜和鱘魚
藏於女性旅客褪色的口唇

時間
鐘擺。鞦韆
木馬。搖籃
時間

腦漿的流動、顛倒
攪動一些雙腳接觸泥土時代的殘憶
殘憶,殘憶的流動和顛倒

通風圓窗裏海的直徑傾斜著
又是飲咖啡的時候了


深淵

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們常在你的發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分歲月呼喊著。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額頭。
我們用鐵絲網煮熟麥子。我們活著。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骯髒的陰影,
穿過從肋骨的牢獄裡釋放的靈魂,
哈里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沒有甚么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在三月我聽到櫻桃的吆喝。
很多舌頭,搖出了春天的墮落。而青蠅在啃她的臉,
旗袍叉從某種小腿間擺盪;且渴望人去讀她,
去進入她體內工作。而除了死與這個,
沒有甚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風,生存是打穀場的聲音,
生存是,向她們——愛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個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處深深陷落。一種走在碎玻璃上
害熱病的光底聲響。一種被逼迫的農具的忙亂的耕作。
一種桃色的肉之翻譯,一種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語言;一種血與血的初識,一種火焰,一種疲倦!
一種猛力推開她的姿態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處陷落。

在我影子的盡頭坐著一個女人。她哭泣,
嬰兒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埋下……
第二天我們又同去看雲、發笑、飲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盡。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雙肩抬著頭,
抬著存在與不存在,
抬著一副穿褲子的臉。

下回不知輪到誰;許是教堂鼠,許是天色。
我們是遠遠地告別了久久痛恨的臍帶。
接吻掛在嘴上,宗教印在臉上,
我們背負著各人的棺蓋閒蕩!
而你是風、是鳥、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屍灰,詩未埋葬的死。

沒有人把我們拔出地球以外去。閉上雙眼去看生活。
耶穌,你可聽見他腦中林莽茁長的喃喃之聲?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孃下……
當一些顏面像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為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粘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而你不是甚么;
不是把手杖擊斷在時代的臉上,
不是把曙光纏在頭上跳舞的人。
在這沒有肩膀的城市,你底書第三天便會被搗爛再去作紙。
你以夜色洗臉,你同影子決鬥,
你吃遺產、吃妝奩、吃死者們小小的吶喊,
你從屋子裡走出來,又走進去,搓著手……
你不是甚么。

要怎樣才能給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樂,令盲者飲盡輝芒!
這是荒誕的;在西班牙
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
而我們為一切服喪。花費一個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
後來他便拋給我們
他吃剩下來的生活。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顏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秤,紙的月亮,電桿木的言語,
(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告示上)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
在兩個夜夾著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
他們用墓草打著領結,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
沒有頭顱真會上升,在眾星之中,
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
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們為去年的燈蛾立碑。我們活著。
把種籽播在掌心,雙乳間擠出月光,
——這層層疊得圍你自轉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嬈而美麗,她們是你的。
一朵花、一壺酒、一床調笑、一個日期。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輓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
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像剩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像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當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
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1959年5月



誰在遠方哭泣呀
為什麼那么傷心呀
騎上金馬看看去
那是昔日

誰在遠方哭泣呀
為甚么那么傷心呀
騎上灰馬看看去
那是明日

誰在遠方哭泣呀
為什麼那么傷心呀
騎上白馬看看去
那是戀

誰在遠方哭泣呀
為什麼那么傷心呀
騎上黑馬看看去
那是死


殯儀館


食屍鳥從教堂後面飛起來
我們的頸間撒滿了鮮花
(媽媽為什麼還不來呢)

男孩子們在修最後一次鬍髭
女孩子們在搽最後一次胭脂
決定不再去赴什麼舞會了

手裡握的手杖不去敲那大地
光與影也不再嬉戲於鼻樑上的眼鏡
而且女孩們的紫手帕也不再於踏青時包那甜甜的草莓了
(媽媽為什麼還不來呢)

還有枕下的「西蒙」
也懶得再讀第二遍了
生命的秘密
原來就藏在這隻漆黑的長長的木盒子裡

明天是春天嗎
我們坐上轎子
到十字路上去看什麼風景喲

明天是生辰嗎
我們穿這么好的緞子衣裳
船兒搖到外婆橋便禁不住心跳了喲

而食屍鳥從教堂後面飛起來
牧師們的管風琴在哭什麼
尼姑們咕嚕咕嚕地念些什麼呀
(媽媽為什麼還不來呢)

有趣的是她說明年清明節
將為我種一棵小小的白楊樹
我不愛那蕭蕭聲
怪淒涼的,是不

啊啊,眼眶裡蠕動的是什麼呀
蛆蟲們來湊什麼熱鬧喲
而且也沒有什麼淚水好飲的
(媽媽為什麼還不來呢)


無譜之歌


像鵓鴿那樣地談戀愛吧,
隨便找一朵什麼花插在襟上吧,
跳那些沒有什麼道理只是很快樂的四組舞吧,
擁抱吧,以地心引力同等的重量!
鏇轉吧,讓裙子把所有的美學盪起來!
啊啊,過了五月恐怕要憂鬱一陣子了。
(噢,娜娜,不要跟我談左拉)
把人生僅僅比做番石榴的朋友未免太簡單了一點吧;
我要不知道為什麼的出海了,
你要畫金色和青色的裸體了,
他要趕一個星夜的詩了,
總之過了五月恐怕要憂鬱一陣子了。
啊啊,摟她很多人摟過的腰肢吧!
(噢,西蒙,踏古爾蒙的落葉去吧)
跟月光一起上天堂去。
跟泉水一起下地獄去。
結婚吧,草率一點也好,
在同一個屋頂下做不同的夢吧,
親那些無聊但不親更無聊的嘴吧!
(噢,綠蒂,達達派的手槍射出來的真是音樂嗎?)
啊啊,風喲,火喲,海喲,大地喲,
戰爭喲,月桂樹喲,蠻有意思的各種革命喲,
用血在廢宮牆上寫下燃燒的言語喲,
你童年的那些全都還給上帝了喲。


給超現實主義者
——紀念與商禽在一起的日子


你的昨日與明日結婚
你有一個名字不叫今天的孩子
你的歌衫披在狗子們的身上
魚飛翔,在天空
鳥戲泳,在水中
你的膝蓋不認識自己的
自己的腳趾

你是去年冬天
最後的異端
又是最初的異端
在今年春天

你唱:糖梨樹,糖梨樹
在早晨五點鐘
在一些污穢的巷子裡
把聖經墊在一個風塵女子的枕下
摩西和橄欖山的故事遂忘懷了
在早晨五點鐘
糖梨樹,糖梨樹,你唱

你渴望能在另一個世界裡聞到蕎麥香
把一切搗碎
又把一切拼湊
使古與今,紡織的海倫跟火車站叫賣的女子
山與海,拾松子的行腳僧和黑皮膚的水手
概念與非概念,有風的天或無風的天
你是一個有著可怖的哭聲的孩子
把愛情放在額上也不知道的
獨眼的孩子

亂夢終會把你燒死
像摩天大廈
桑德堡的一支鋼釘
毀於一次雷殛
而你也不屬於桑德堡

他手裡緊握著人民
以及惠特曼的時興過而如今卻嫌舊了一點的老歌
你不屬於邏輯
邏輯的鋼釘
甚至,你也不屬於詩

你是什麼
 (糖梨樹,糖梨樹)
你從哪裡來
 (清晨五點,寒星點點)
你往何處去
 (寒星點點,清晨五點)

而你也是一個存在

如像楓樹糖
攪在顯影液里
沒有理由
卻是一個存在
如像水葫蘆花
在黑色與金色的殮布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