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捐的詩

唐捐(1968- ),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新詩、散文首獎,著有詩集《意氣草》、《暗中》。

上元節出門所見 入土之歌 宇宙論 我用殘損的手掌 不在場證明 水和火


上元節出門所見


人來
人往
的廢墟。爆竹聲里
飛出彩色的蝙蝠
在途滿腦漿的燈籠之間
來回穿梭。華麗的閣樓
用巨大的陰影
包裹自己的感傷。我在路邊攤
點了一盤炒麵
看鍋鏟挑動快要焦灼的油湯
如鬧市

人們 走來 人們 走去
好熱鬧的廢墟
我看到不存在的蜘蛛
拚命地吐出鐵絲
網住燈火、網住貨物
──啊,我看到了
有人 飄來又飄去


入土之歌


當灰燼隨蝴蝶飛起
火樹竄出火爐
 眾人的耳目
開綻如墳前的菊花

齒牙嚼著
三寸不爛的嘆息
木頭嚼著
七尺已爛的身軀

不堪入目的就要入土
不能入土的只好入夢


宇宙論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
  ─ 張載




天空挺著鼓鼓的肚皮
懷孕我們

還沒出生,還沒活過
我們只是渾沌的受精卵
不知誰弄大母親的肚皮﹖
祂可在外頭等我們出去﹖

風雨雕刻我們的軀殼
烈日打造了心情──
我們被完成。靈魂
被排泄到天地之外
身軀被母親開除

茫茫星海,找不到父親
成為流浪的宇宙塵



群星如釘,狠狠打進
天空的深處

從未出世,早已入土
世界是一座堂皇的塋墓
保養著死屍。不讓腐味
泄漏,侵擾高枕上的神

從未作人,早已成鬼
愛與恨只是蛆蟲的運動
哭與笑則是它的排泄物
所有的行為都叫 腐爛
所有的事物都叫 棺木

神說過:有一天
祂要來開棺驗屍


我用殘損的手掌


午夜趴在草蓆般的地圖,我用殘損的手掌
撫摸淪陷的祖國,啊,微微跳跳動的不正正
正是土地臨終的脈搏……。我想像:
巨大而虛假的油燈以烏賊的姿勢
散發黑色的汁液,湖泊里搖出畸形的魂魄
像小蟲鑽研著長滿屍斑的水波,星辰如皰疹
布滿油漆未乾的天空……。突然間我聽到:
「和平…奮鬥…救救救救我……」這些遺言
的力量如咒,拉扯著我,使身體一寸寸陷落

終於淪陷了,我,像魚丸或蝦餃在火鍋中漂流
感受到被蒸煮的恐慌與快樂。喔,老天!
這是水深火熱的淪陷區,午夜夢回的祖國
然而霓虹閃爍如天庭、祥雲如葉、紅星碩大如
伸手可摘的橘柚。啊,亢奮的電車馳過平坦的
軌道而甜美的河水被整治成詩歌,在唱盤上
奔流。同胞們住在蛋糕的城裡或奶油的鄉間
飲食、歌舞、合歡或禱告。牛在吃草、鳥在跳躍
──我終於知道:淪陷多年的,是我,不是祖國


不在場證明


第一次供詞

散落的毛髮、殘留的血跡和淚痕
櫥窗玻璃上保存完好的身影
或粘在目擊者意識里的生理特徵
啊,都不足以證明
民國_?年_月_日下午三點二十分
我曾經在現場作案作愛或呼吸排泄等等

案發當天我在一座混亂的城市(名稱我忘了)
參加大規模的示威遊行(主題我忘了)
曾經踩死兩隻螞蟻,高呼三句口號(內容我忘了)
有幾千人聽到(可惜我不知道他們的地址電話真實姓名)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場所不在台灣

台灣的天空比魚肚還白,太陽比蛋黃還黃
但那裡的太陽卻像不成熟的膿,淤在破布般的臉龐
台灣的人民比街道正直,政府比柏油堅忍
但那裡連陽光空氣水份都急著移民

第二次供詞

檢驗我的DNA,你只看到股票房地產汔車的廠牌
分析我的肺泡,你將找不到青山綠水的成份
抽查我的腦髓:觀念禮義廉、考績乙丙丁、操行忠孝仁
這在在證明我不在台灣生存,不是台灣人

台灣人純樸熱情(恕我無法以喻辭說明)
台灣風光明媚四季如春(恕我再三使用散文)

案發當時我在湖畔散步、看風景、搭帳蓬
有眼無珠有骨無肉的魚躍出水面三丈
癩痢的鳥入水三分(它們嘗試調換生存環境)
風向東南西,濕度一一九,能見度零點零零零──
有星為證:滿天紅腫的星斗像酸疼的眼睛,流下目油
沾在我的頭髮,你看,也沾在我的受想行識耳目身心

我不在台灣。鳥愛台灣的天空、魚愛台灣的水
但我去的地方,連水和土都不怎么喜歡人

第三次供詞

!在場:祖先的靈魂有如酒精,浸泡我的腦神經!

不在場。我不知道冷氣機也能播放虛假的時代氣氛。不
在場。我沒聽到噪音挾持著鳥聲在下水道中翻滾。不在
場。我沒看到冥紙化妝成鈔票隔開肉體與靈魂。不在場

。在場:血液在地底化作石油,發動心的引擎。 

不在場。我沒看到長滿了傳單卻長不出翅膀的天空。不
在場。我從未聞過油膩的口號沾滿學童的便當盒。不在
場。我不必調配神話鬼話風涼話去保養耳鼻喉。不在場

﹖在場:但那裡怎么會是美麗之島、婆娑之洋﹖


水和火


你留下的水壺有一種陰冷:
貓的影子 曇花 壁虎的笑聲

燃燒著相思樹的枯枝。我的
爐子裡有翠綠的火跳躍如蚱蜢

日記的碎片餵給蚱蜢,牠就
長大如地鼠,想要鑽進水壺

隔著銅製的壺身。水,好象
沒有聽到一種怯怯邀舞的聲音

我像急躁的農夫揠高火苗──
喔,樹已成灰,水竟結成冰

只有心在沸騰,蒸氣推開眼皮
滾燙的笑聲就要溢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