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當的詩


丁當(1962- ),原名丁新民,詩作收入《後朦朧詩全集》(1993)和《他們十年詩選》(1996)。

房子 收到一位朋友的信懷舊又感傷 星期天 學校 飯店抒情詩 故事 回憶 迷失 落魄的時候 失掉的手 飢餓 女詩人 與一個陽台的距離 撫摸牆壁 獨自歌唱


房子


你躲在房子裡
你躲在城市裡
你躲在冬天裡
你躲在自己的黃皮膚里
你躲在吃得飽穿得暖的地方
你在沒有時間的地方
你在不是地方的地方
你就在命里注定的地方
有時候飢餓
有時候睏倦
有時候無可奈何
有時候默不作聲
或者自己動手做飯
或者躺在床上不起
或者很衛生很優雅的出恭
或者看一本傷感的愛情小說
給爐子再加一塊煤
給朋友寫一封信再撕掉
翻翻以前的日記沉思冥想
翻翻以前的舊衣服套上走幾步
再坐到那把破木椅上點支煙
再喝掉那半杯涼咖啡
拿一張很大的白紙
拿一盒彩色鉛筆
畫一座房子
畫一個女人
畫三個孩子
畫一桌酒菜
畫幾個朋友
畫上溫暖的顏色
畫上幸福的顏色
畫上高高興興
畫上心平氣和
然後掛在牆上
然後看了又看
然後想了又想
然後上床睡覺

1984


收到一位朋友的信懷舊又感傷


北方開始結冰
你我無緣再喝兩杯
爐火邊你守著妻子
偶爾念叨舊友開心
那一年你流落異鄉
一頭長髮滿臉淒涼
國語說得又酸又鹹
怕洗衣服穿上了人造皮革
有時上大街逛逛
兩隻眼睛餓得滴溜溜亂轉
咽不下饅頭就夾上半包味素
半夜還撅著屁股給老婆寫信
閒膩了就和我切磋切磋拳腳
女學生敲門你嚇得不知所措
發了薪水
就裝出個人樣
又吃又喝又拉又唱
跑到電話里聽聽老婆的腔調
遇到陰雨連綿
身上就長霉發毛
半夜學著鬼叫
天亮又泰然自若
現在聽說你混得不錯
這些事大概還會記得
只有我知道——你的狐狸尾巴
它和你將來的英雄業績有關
過上三、五年我沒準也會忘掉
即使想起來,也平淡無奇
既沒機會感傷
也無臉懷舊

1984


星期天


早餐
咖啡餵掉麵包
領帶系住西服
系住油膩膩的流行歌曲
豬蹄跑完了青春歲月
悲慘地倒在舊報紙酣睡
舊報紙披露了
一個兇殺案和一個勞模的事跡
被子還在溫情地與枕頭接吻
枕頭不動聲色在讀青春期衛生
錄音機張嘴一聲不吭
鄧麗君小姐一夜沒睡此刻像個處女
一隻港幣一隻襪子正和半塊饅頭聊天
一本打開的數學書上兩隻蒼蠅為一個定理爭論不休
陽光赤身裸體地跑進來和蒙娜麗莎調情
蒙娜麗莎微微一笑做了歐洲人的母親
一位德高望重的空酒瓶連任了三屆總統
四十個丈夫走進一個妻子家裡又陸續走出
半截香腸和一隻老鼠正私下進行會晤
七隻雪茄與七個哲學教授吵得不可開交
一把餐刀又窈窕又賢惠至今尚未改嫁
一條新聞在大街上瞎逛又跑到牆角竊竊私語
一瓶酒一把鼻涕一把淚又想起一樁往事
一生未娶一個康德一個安徒生一輩子怎么過令人難過
一雙皮鞋一個小巷一個老婆一蹬腳就是一輩子
一個星期天一堆大便一泡尿一個荒誕的念頭煙消雲散


學校


老師站著
學生坐著
冬天趴在窗上
夏天躲在樹上
爸爸在工廠做工
媽媽在商店打盹
爺爺奶奶在墳墓里不吭不哈
桌子是木頭的
椅子是木頭的
學生的腦袋是木頭的
課本和黑板是老師的
老師愛上一位姑娘
姑娘是電影裡的寡婦
寡婦是魯迅的
魯迅是三十年代的
三十年代是舊中國的
舊中國我們沿街乞討
把唾沫吐在
闊太太的屁股上
闊太太跟著一個士兵跑了
到了台灣
害相思病死了
闊太太死了
爺爺死了
奶奶死了
爸爸和媽媽結婚了
一個在工廠做工
一個在商店打盹
而我們
統統來到學校
端坐在木頭上
用木頭腦袋對準老師
把老師釘在黑板上


飯店抒情詩


新來的女招待真漂亮
飯廳驟然擁擠
男人們個個嘴饞
飽了口福又飽眼福
經理是個聰明人
可老婆已是半老徐娘
家有一廳三室
還得供養老娘
老娘本該弟弟養著
無奈弟媳不會生育
弟媳的妹妹是個拐子
前年嫁給一個瞎子
戰爭前相貌堂堂
如今正寫自傳
計畫國慶節出版
還要拍成電影
還要到美國評獎
還要到瑞典講演
還要帶諾貝爾獎回來
一半放銀行生息
一半買成國債
一半交給老婆
一半送給情婦
一半獎給天才
一半捐給兒童
一半整修祖墳
一半留傳後裔
這訊息不一定可靠
可人人都這么傳說
如果來了精神
可以去問問女招待
可以去問問經理
還可以去問問那個半老徐娘

1984


故事


一、二句話
說不清你我
我們有照片
有一個半個互贈的什物
我怎樣遇見你
而你怎樣等待
夏天怎么炎熱
秋天怎樣遙遠
陳舊的閒聊
形貌各異的親友
你說起,小時候
偷了家裡的鐵鍋去賣
吃足了冰棍,又拉肚子
結果一頓巴掌,兩斤蛋糕
你的頭髮長了,短了
我的臉色好了,壞了
把一部電影共享
又將一瓶啤酒分開
一次又一次坐一路電車
比得售票員從姑娘變成婦人
然後爬山,在河裡游泳
我差點摔死
而你差點淹死
直到最後,跑來一位紳士
臉兒白淨,衣服里裹著愛情
我說好啦好啦
你就跟他去吧
別又哭哭啼啼
就像死了貓咪
但是你不要帶走這故事
我要寫出來
讓大家去讀

1985


回憶


回憶起某個日子不知陰晴
我從樓梯摔下,傷心哭泣
一個少年的悲哀是摔下樓梯
我玩味著疼痛、流血、摔倒的全部過程

哭泣的時間很長哭到天黑
直到遍地日色改變了我的處境
直到我用心了解這一天的大便
才安然無恙,動身回家

此時輕佻地想起那傷心的一段
幸災樂禍直到天明
我用下流的腔調撫弄這樁往事
想擺弄一隻捉到手的麻雀


迷失


上午我遇見她們,傍晚又
遇見她們
她們什麼也不說
只是把眼睛畫成一種式樣

這是個大城市,她們足有兩百個
也許更多
捉摸不定的目光,誘惑我
刺痛我,把我支解成一些碎塊

我感到皮膚的疼痛,活著的疼痛
迷失的疼痛
她們像一夥白痴,還不知道
已殘酷地侵犯了我的生活


落魄的時候


以前我曾經落魄,但年輕
因此而期待別的東西
常常把白紙細心地撕碎
然後裝進上衣口袋

在我經過的路上
常常有紙屑飄下

這個卑微的舉動
使我學會了和動物生活
我常常隨著那紙片
去忍受所有的一切

看起來這很像一種技巧
似乎事實尚可救藥
我瞄準一棵樹,專心地走過去
無疑是一種勝利的象徵

現在我仍然落魄
習慣在口袋裡裝滿石頭
這種沉甸甸的日子
仿佛已沉到水底


失掉的手


就在昨天
它還完好無損
如上帝的禮物
生長在我的身上
繁衍出愛情、食物
善良或者罪惡的種種事物
唾手可得,鏇轉自如
你好!兄弟,親愛的上帝
剝開花花綠綠的紙
露出完美的糖塊

起點準時起床
四處已滿滿澄澄
這是柜子
那是窗戶、責任、沙發和工作
腳踏車、道德、妻子和戶口本
你們來啦
鐘錶聲四處流溢
一隻上個世紀的蜘蛛
苦思冥想人類的出路

一隻玻璃杯摔碎
接著是碗
面對流血的傷口
腳下的水泥板,五十年之內
隨時可能陷落
而我蜷曲著身子
等候驗證蜘蛛的預言


飢餓


今天給我帶來果實
綠色的果實,紅色的果實
這是我未成熟的欲望
還有熱情,果實的二種顏色

今天的天氣不賴呵
許多事剛剛發生,就被草草埋葬
有的露出一隻腳,有的露出一條尾巴
它們曾經填飽我的肚子

我知道老人在暗自發笑
或哭泣,不遠啦
落葉立刻有了某種含義
不遠啦,我對女人和盤托出
綠的和紅的果實

飢餓使我痙攣
我裹著空氣熟睡
時間如黑色的螞蟻
先啃我的夢想,再吃掉我的四肢
也許我該以另一副德行生活
先摔上一跤,然後住進醫院
躺在手術台上,打一針麻醉藥
讓醫生將胃摘掉


女詩人


我讀你的詩
想像你的模樣
我一直在猜
你裙子的顏色
在一個又一個
嫩綠的早晨
我和你等著
太陽出來

我和你吃飯、愛人類、走很多路
白居易
或者瓦雷里蹩腳的詩篇
所有的黃昏
你都用來寫詩
臉兒蠟黃,高吟低誦
窗前的花瓶里插著塑膠玫瑰
而我坐著、站著、躺著
一口是煙、一口是酒
全部心思在你身上
我枕著你的詩
幸福地睡去
但絕不夢見你
因為不知道你的長相


與一個陽台的距離


對面的陽台常常發出一種聲音
我伸出腦袋卻無處可尋
懷疑這聲音起自我的內心
回頭看看仍空無一物

這是八月的一個無雨的日子
我站著,酷似啤酒瓶的形狀
一有動靜,就豎起兩隻耳朵
仿佛意外的東西就要降臨

一個陽台被安放在我的對面
之間的距離讓我感受到它的樣子
剛剛發生過什麼的樣子
即將要發生什麼的樣子

對它的一切,我無能為力
甚至我像是另一個陽台
一個光滑的少女在上邊進進出出
我僅僅能猜想她可能發出了什麼聲音
其餘的一切都藏而不露
無雨的空氣沉悶、不安
對面的陽台上露出柔美的胳膊
聽聽,究竟是什麼聲音



撫摸牆壁


往往因為需要更好的心情
我對一枚大頭針微笑
我對準微笑微笑
並把手掌貼在牆壁上面

但這不僅僅是一種心情
還有更多的東西尾隨其後
比如健康,比如快樂的生活
猶如這面牆,堅實而光滑

任何時候,它都是一面牆壁
既乖巧,又頑固又靠得住
它什麼都不知道,不像我
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善辭令
毫無詭計,愚笨,沒有耐心
卻夢想快樂
把手貼在牆上
簡單的姿勢
更多的東西隱藏其中,難以言喻
難以啟齒,難以下決心
戲劇性的死去


獨自歌唱


現在正值夏天
我穿一件白色汗衫
撐起一頂全新的蚊帳
用以區別蚊子的生活
我背靠六月的太陽
腳下是一盆清水
面對一大杯啤酒
獨自歌唱
我用平直的嗓音
頌揚伸手可及的生活
懷著一種喜悅的心情
啜飲泛著泡沫的啤酒
然後閉起眼睛歌唱
然後睜開眼睛歌唱
我如此愉快的獨自歌唱
想必途經此地的人長久不願離去
想必老天暗暗為我高興
全世界的姑娘
都縮頭縮腦
把我張望
我這樣固執地獨自歌唱
直到太陽落盡,夏天消失
直至每對啞巴夫婦豎起四隻耳朵
我這樣長久的獨自歌唱
直至我白髮蒼蒼
我的膝下兒孫成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