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的詩


柏樺(1956- ),出版的詩集有《表達》。

衰老經 未來 冬日的男孩 夏天還很遠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現實 家居 懸崖 在清朝 望氣的人 騎手


衰老經



疲倦還疲倦得不夠
人在過冬

一所房間外面
鐵路黯談的燈火,在遠方

遠方,遠方人嘔吐掉青春
並有趣地拿著繩子

啊,我得感謝你們
我認識了時光

冬天並非替代短暫的夏日
但整整三周我陷在集體裡


未來


這漂泊物應該回去
寂寞已傷了他的身子

不幸的肝沉湎於魚與驕做
不幸的青春加上正哭的酒精

啊,憤怒還需要更大嗎?
罵人還罵得不夠

鳥、獸、花、木,春、夏、秋、冬
俱驚異於他是一個小瘋子

紅更紅,白更白
黃上加黃,他是他未來的屍體




怎樣看待世界好的方面
以及痛的地位
醫生帶來了一些陳述
他教育我們
並指出我們道德上的過錯

肉中的地獄
貫串一個人的頭腳
無論警惕或恨
都不能阻止逃脫

痛影射了一顆牙齒
或一個耳朵的熱
被認為是壞事,卻不能取代
它成為不願期望的東西

幻覺的核心
傾注於虛妄的信仰…
克制著突如其來
以及自然主義的悲劇的深度

報應和天性中的惡
不停地分配著懲罰
而古老的穩定
改善了人和幸福

今天,我們層出不窮
對自身,有勇氣、忍耐和持久
對別人,有憐憫、寬恕和幫助




這恨的氣味是肥肉的氣味
也是兩排肋骨的氣味
它源於意識形態的平胸
也源於階級的毛多症

我碰見了她,這個全身長恨的人
她穿著慘澹的政治武裝
一臉變性術的世界觀
三年來除了磕頭就神經渙散

這非人的魂魄瘋了嗎?
這沉湎於鬥爭的紅色娘子軍
看她正起義,從肉體直到喘氣
直到牙齒浸滿盲目的毒汁

一個只為恨而活著的人
一個烈火燒肺的可憐人
她已來到我們中間
她開始了對人類的深仇大恨


冬日的男孩


這是她開展仇恨周的第三個月
燒焦的灌木在嘴邊吶喊
多么令人嘔吐的形象
我們時代最後一個“老大哥”冬天

偽善的脹死的嚴寒
燃白了四壁,燃紅了人眼
陽光的精神削弱又削弱
酒杯騰空安靜的語言

零亂的衝鋒的青春
踉蹌於潰退的決心
將折斷的防線持續著
靠了父性的緬懷

歇斯底里的女性時刻
布下缺席的陰謀
到處嚼出即興的鬥爭
生理的趕不走的抱怨

骨頭在流亡的途中變熱
裹緊閃電、愛情和春天
這無目的的前進為了什麼
為土壤,還是為滅亡本身?

在這眉清目秀的下午
“從我們身後走出來一個男孩
這是形式走出牢籠的良心
這是我淪落人間的第30個冬天


夏天還很遠


一日逝去又一日
某種東西暗中接近你
坐一坐,走一走
看樹葉落了
看小雨下了
看一個人沿街而過
夏天還很遠

真快呀,一出生就消失
所有的善在十月的夜晚進來
太美,全不察覺
巨大的寧靜如你乾淨的布鞋
在床邊,往事依稀、溫婉
如一隻舊盒子
一隻褪色的書籤
夏天還很遠

偶然遇見,可能想不起
外面有一點冷
左手也疲倦
暗地裡一直往左邊
偏僻又深入
那唯一痴痴的掛念
夏天還很遠

再不了,動輒發脾氣,動輒熱愛
拾起從前的壞習慣
灰心年復一年
小竹樓、白襯衫
你是不是正當年?
難得下一次決心
夏天還很遠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牆上的掛鍾還是那個樣子
低沉的聲音從裡面發出
不知受著怎樣一種憂鬱的折磨
時間也變得空虛
像冬日的薄霧

我坐在黑色的椅子上
隨便翻動厚厚的書籍
也許我什麼都沒有做
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腳步
鐘聲仿佛在很遠的地方響起
我的耳朵痛苦地傾聽
想起去年你曾來過
單純、固執,我感動得大哭

今夜我心愛的拜訪還會再來嗎?
我知道你總是老樣子
但你每一次都注定帶來不同的快樂

我記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
我們談了許多話,走了許多路
接著是徹夜不眠的激動
喔,太遙遠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這一切全是為了另一些季節的幽獨

可能某一個冬天的傍晚
我偶然如此時
似乎在閱讀,似乎在等候
性急與難過交替
目光流露寧靜的無助
許多年前的姿態又會單調地重複

我想我們的消逝一定是一樣的
比如頭髮與日曆
比如誇誇其談與年輕時的裝束
那時你一生氣就撕掉我的信封
這些美麗的事跡若星星
不同,卻綴滿記憶的夜空
我一想到它就傷心,親切而平和

望著窗外漸濃的寒霜
冷風拍打著孤獨的樹幹
我暗自思量這勇敢的身軀
究竟是誰使它堅如石頭
一到春天就枝繁葉茂
不像你,也不像我
一次長成只為了一次零落

那些數不清的季節和眼淚
它們都去哪裡了?
我們的影子和夜晚
又將在哪裡逢著?

一滴淚珠墜落,打濕書頁的一角
一根頭髮飄下來,又輕輕拂走
如果你這時來訪,我會對你說
記住吧,老朋友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現實


這是溫和,不是溫和的修辭學
這是厭煩,厭煩本身

呵,前途、閱讀、轉身
一切都是慢的

長夜裡,收割並非出自必要
長夜裡,速度應該省掉

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
而魯迅也可能正是林語堂


家居


三日細雨,二日晴朗
門前停雲寂寞
院裡飄滿微涼
秋深了
家居的日子又臨了

古樸的居室寬敞大方
祖父的肖像掛在壁上
帘子很舊,但乾乾淨淨


屋裡屋外都已打掃
幾把竹椅還擺在老地方
仿佛去年回家時的模樣

父親,家居的日子多快樂
再讓我邀二、三知己
酒約黃昏
納著晚涼
閒話好時光



一些我們永不可知的名字
在我們身外消失
一個人側著身子的謙遜
正一點點死去

這冥想中的某一個
落葉和陽光灑在他身後
那不是你
或者其它事物

在一次陌生的相遇中
我仿佛碰過你的手指
但當時我卻冥想另一些東西
握手、交談、激動
這是不夠的
我們早該忘了
猶如睡眠與必不可免的工作

日、夜顯得侷促
我想它們也是不夠的
有這么多的表情變著
可某一個卻使我煩憂

他究竟是什麼
面部瘦削,仇恨敏銳
無常的悲哀細膩地閃爍

這冥想 中的某一個
可能出現在黑暗的樓梯
突然打開電筒,照亮寂靜
可能在深夜的花園裡漫步
或對鏡凝視,一動不動

你講話
你低語一本書的名字
可這東西不認得你
你哭嚷
為一件事或一件舊事


懸崖


一個城市有一個人
兩個城市有一個向度
寂靜的外套無聲地等待

陌生的旅行
羞怯而無端端的前進
去報答一種氣候
克制正殺害時間
夜裡別上閣樓
一個地址有一次死亡
那依稀的白頸項
正轉過頭來

此時你製造一首詩
就等於製造一艘沉船
一棵黑樹
或一片雨天的堤岸

忍耐變得莫測
過度的謎語
無法解開的鮑蟬的耳朵
意志無緣無故地離開

器官突然枯萎
李賀痛哭
唐代的手不再回來


在清朝


在清朝
安閒和理想越來越深
牛羊無事,百姓下棋
科舉也大公無私
貨幣兩地不同
有時還用穀物兌換
茶葉、絲、瓷器

在清朝
山水畫臻於完美
紙張泛濫,風箏遍地
燈籠得了要領
一座座廟宇向南
財富似乎過分

在清朝
詩人不事營生、愛面子
飲酒落花,風和日麗
池塘的水很肥
二隻鴨子迎風游泳
風馬牛不相及

在清朝
一個人夢見一個人
夜讀太史公,清晨掃地
而朝廷增設軍機處
每年選拔長指甲的官吏

在清朝
多鬍鬚和無鬍鬚的人
嚴於身教,不苟言談
農村人不願認字
孩子們敬老
母親屈從於兒子

在清朝
用款稅激勵人民
辦水利、辦學校、辦祠堂
編印書籍、整理地方志
建築弄得古香古色

在清朝
哲學如雨,科學不能適應
有一個人朝三暮四
無端端的著急
憤怒成為他畢生的事業
他於一八四0年死去


望氣的人


望氣的人行色匆匆
登高遠眺
長出黃金、幾何和宮殿

窮巷西風突變
一個英雄正動身去千里之外
望氣的人看到了
他激動的草鞋和布衫

更遠的山谷渾然
零落的鐘聲依稀可聞
兩個兒童打掃著亭台
望氣的人坐對空寂的傍晚

吉祥之雲寬大
一個乾枯的導師沉默
獨自在吐火、煉丹
望氣的人看穿了石頭裡的圖案

鄉間的日子風調雨順
菜田一畦,流水一澗
這邊青翠未改
望氣的人已走上了另一座山巔


騎手


衝過初春的寒意
一匹馬在暮色中賓士
一匹馬來自冬天的俄羅斯

春風釋懷,落木開道
一曲音樂響徹大地
衝鋒的騎手是一位英俊少女

七十二小時,已經七十二小時
她激情的加速度
仍以死亡的加速度前進

是什麼呼聲叩擊著中國的原野
是什麼象閃電從兩邊退去
啊,那是發自耳邊的沙沙的愛情

命運也測不出這偉大的謎底
太遠了,一匹馬的命運
太遠了,一個孩子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