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的詩


何小竹(1963- ),出版的詩集有《夢見蘋果和魚的安》(1989)、《回頭的羊》(1991)等。

夢見蘋果和魚的安 6個動詞,或蘋果 剩下一些聲音 剩下一些果皮 不是一頭牛,而是一群牛 等貴州省下雨 10月9日在王建墓


夢見蘋果和魚的安


我仍然沒有說
大房屋裡就一定有死亡的蘑菇
你不斷地夢見蘋果和魚
就在這樣的大房屋
你叫我害怕

屋後我寫過的那黑森林
你從來就沒去過
你總在重複那個夢境
你總在說
像真的一樣

我們不會住很久了
我要把所有的門都加上鎖
用草莖鎖住魚的嘴巴
一直到天亮
你還會在那個雨季
用毯子蒙住頭
傾聽大房屋
那些腐爛的聲音嗎


6個動詞,或蘋果


1

大清早,第一個動詞從光線中
一“蹦”而出
就在用手拉開窗簾的時候。
它蹦出來了,跌落在地板上,四壁上
無處不在之上。
我張大嘴,牙齒上閃動它的光澤
尤其我的眼球
結晶體中飽含幽幽的光
從夢幻到現實
都使它分外生動
宛若第一枚蘋果被捧在手中。
就是這個動詞
讓我一眼看見了時間的臉蛋
以及被風無意間刮到窗前的樹葉。

2

鄰居的鋼琴開始有節奏地“敲”擊
像是把釘子
要釘上我的眼皮。

我一手拿蘋果,一心去想第二個
動詞。叮叮噹噹,這架臭鋼琴
發音的鋼絲像蛇,
我擔心那家女主人。
敲呵,該死的眼皮
看見太陽就會想到雨
你不會在雨中出門吧?大熱天的
我緊緊握住手中的刀子
我說,割點什麼呢?
小麥,還是眼皮……

3

這是我想到二十八年前天上“下”的雪
那些雪前於動詞而飄落,
我們聽不到聲音,像隔著一層玻璃。
媽媽穿著舊衣服拉開了木門,
手裡端著牛奶。
那牛奶好白,像雪。此時
我的眼前全是雪

這個冬天呵,蘋果還很遙遠
還沒在夢中被那個動詞
切割。

多年了,我坐在蘋果樹下
看見烏鴉飛過,那些黑色
一點一滴浸襲我記憶中的漫天大雪。多么刺耳的叫聲呵。

4

在人生的中途
有人對我“說”:蘋果。
這很直接,很像某次學術會議那個
著名的停頓。
蘋果。隨之是墜落,自由落體
語言和數學。

為什麼不鬆手呢?在床榻上
與人演習金蘋果的神話。
可誰又能真正走進果園
去攀摘,享盡奢華?

栽種樹木的時候
結果與初衷相去甚遠。
木板與木板拼接
構成房屋,但風一吹就會垮塌。
身居其中已不同凡響
而且還要說話,還要熟記語法。
生不得病呵,常常這樣提醒,並看著
蘋果表皮的疤痕。

5

一九六三年出生的人就會“記”得
一個動詞會叫人去死。
它們隔山打石,痛擊你的腦袋和靈魂。
你翻開語錄,尋找武器
你可以在白天抵擋,卻不敢保證
在夢中不會走漏風聲
動詞們成縱隊排列。不是請客吃飯
那樣溫文爾雅。有人在遣詞造句
有人突然從名詞中消失,
“唉”的一聲,變為虛詞。

公布簡化字方案的時候,萬眾鼓舞
並充滿驚奇。巨大的蘋果
被民眾抬上街去遊行。
把稻寫成[禾刀],筆畫減少了,
以為帶來了和平
鴿子可以滿天飛了
但莊稼的旁邊豎著鐮刀,這就是
[禾刀]字的奧秘。

6

語言開始淪喪,又該寫到魚了。
知道魚快樂嗎?很早以前就有人
問過。
你不是魚,所以不知道
假如蘋果知道,魚恐怕也活不成。
除非是一條別的魚
它們有約在先。

可話不能說得更明了一點嗎?
比如“日”,做名詞是太陽
如果是動詞就與性有關
讓人想起別的什麼,魚,雨
或棉花一樣的雲。

時常這樣感嘆:“天已近晚。”
天已近晚,這意思是此時正黃昏
正日薄西山
默然注視的天空
有些鳥在飛。你想,它們呆會兒
就不飛了。
二十八年來看了不少景色
總有一天就不看了(閉上衰竭的
眼皮)
最後留下的動詞:舌尖頂著牙縫
不必說了,等於從漆黑的枝頭
而白說。


剩下一些聲音 剩下一些果皮


1

多少年來
我夢想寫詩就像談話
說出來就是那樣

多少年了,我也說了
說了許多,但說出來不是那樣

我捫心自問: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詩歌
總是不能直截了當
不能像鳥身上的羽毛
像桑樹上的桑葉

2

上語文課的時候
年齡還太小
因而膽子也很大
咬文嚼字,那餓相
吞下去棗子連核也吞下

到現在才知道
語言早已像一把尖刀
割碎了我的內心
再也縫補不上
牛死於刀下
再也不能用舌頭
去親近那些新鮮的草了

3

有時害怕睡眠
是因為睡去之後語言變得零亂
難以控制和指揮
一些動詞會在不恰當的時間
插入到不恰當的地方去
就像蘋果不總是
掛在蘋果樹上

擔有時又渴望睡眠
渴望那個不合時宜的動詞
進入到朝思暮想的領地
那時整個世界都前言不搭後語
所有的鏡子都支離破碎
話語也不全是出自口中
我最得意的一次
竟是從腳趾頭上
發出戀人的絮語

4

我又要談到魚了
這糾纏我生命的東西
它每一次遊動
都使我震顫

它咕咕地叫著
令我夢幻不斷,這些聲音
總要我誤會
以為接近了源頭
已經無需張口,不需要張口了

5

剩下一些聲音
剩下一些果皮,我們如何處置?

在我幼小的時候
就喜歡拆開漢字,在那些
沒有了意義的筆畫中探尋一些隱秘
我不是漢人,卻又遠離自己的民族
我聽不懂我的母語,那些歌謠
只好在漢語中做永久的客人

我還能做點什麼呢?
或者永遠傾聽那些在心中鏇舞的楓葉


不是一頭牛,而是一群牛


那天的確也是這樣
先是一個農民牽來一頭牛
讓我們拍照
後來別的農民聽說了
也把他們的牛從牛圈裡牽出來
牽到雪地上
讓我們拍照
副縣長說,夠了,夠了
別牽來了
記者們沒有膠捲了
但農民們還是把所有的牛都牽了出來
他們都想給自家的牛
照一張像


等貴州省下雨


我爸來了
我媽還沒有來
因為烏江還沒有漲水
只通快艇
不通慢船
我媽暈船
只能坐慢船
不能坐快艇
我爸來了
我爸天天看天氣預報
等著貴州省下雨
只有那邊下雨
這邊的水才會漲起來


10月9日在王建墓


我看見池塘里栽種有睡蓮
睡蓮的遠處有一男一女
我聽見背後有兩桌麻將的響聲
這時候,下起了雨
一男人匆忙從小徑上跑過
我坐著,但是我很舒服

身旁就是竹子和柳樹
“為什麼植物彼此不性交?”我問
眼看著雨下得更大
一男一女躲進了房屋
打麻將的人也說,走了,走了
而我,很舒服
並且仍然坐著

整個園子很少有人
小賣部的女人在看小說
我很舒服,這的確是美妙的感覺
而那些植物,它們也搖來擺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我站起身來
走了,走了,我也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