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純德簡介

澳門,我的溫柔之鄉

作者:閻純德

溫馨,愜意,安詳,從容而散淡,自由自在、心滿意足的真味,是我在澳門無意中揀到的。說來奇怪,走過20世紀之後,或者說經過幾十年的風雨滄桑的洗禮,“突然間”會有這樣奇妙的感覺征服我,說句心裡話:我感謝澳門。

雖然我算不上浪跡天涯遊走四方的那種人,可我在異國他鄉也生活了許多年,歐風美雨,還有我們的東方明珠香港和寶島台灣,那裡鱗次櫛比的現代高樓,那裡綺麗迷人的山水風光,也眼花繚亂地撩撥過我的心,讓我好生喜歡。但是,當我一踏上澳門這塊聖土,便被這裡的溫馨和樸素所迷戀,被這裡濃郁的人情所感染。就物質和精神而言,我常對人說的一種感覺是:香港,是奢華的都市“地主”;澳門,是樸素的鄉下“中農”……

在我的一生中,除了家鄉濮陽和求過學的開封與長期勞作及生活過的北京、巴黎和馬賽,澳門是我居住時間最長的一座小城。我喜歡澳門。

在閒居澳門的日子裡,我時常走出南園之家,繞過高美士大街,再沿著何賢公園和宋玉生公園,讓那帶有春風的腳步,一直溜達到觀音蓮花苑。在這段不太長的路上,我往往獨自享受著高大的旅人蕉、漂亮的雞蛋花、麗人般的洋紫荊、含羞的大葉合歡、桃金孃、串錢柳和番石榴以及黃槐決明、春花石斑木、大葉紫葳、苦楝、羅漢松、蝶形花的溫柔迎送。賞花觀樹是我由來已久的習性,我喜歡停在賞心悅目的花叢樹影里,細看花的嬌容,琢磨樹的相貌,並扯著它們斑斕的衣裳與之竊竊私語。在晚上,尤其是周末,我會牽著妻子的手,再邀上三兩好友,穿過陣陣暗香,側目賞燈,舉首賞月、觀星,或是看那奔馬似的白雲如何掠過樓梢、擦著明窗,去遠方趕廟會的匆忙形色。這些花樹,以及變幻莫測的天象,每次都讓我心曠神怡地體悟“天人合一”的奧妙理趣。然後,徜徉在音樂噴泉的低吟淺唱里,聆聽澳門時而激越時而平和的心跳。當我來到海畔,總要頂禮膜拜融合了東方的善良西方的虔誠的高高站在海上俯視眾生、佑護澳門百姓平安的“觀音”,因為在文化和傳統上,她是社會心理國泰民安的象徵。

仰望“觀音”之後,我便嘗試破解她的無語沉思,於是便想起時常迴蕩在我心中的“觀音”底座下的穹廬內壁上,所書寫的在兩千多年前就提出“民貴君輕”民本思想的孟子的那些閃光的語言: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謂之大丈夫。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先必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

先賢的至理名言佳句,於人,於家,於城,於邦,於國,於天下,都應該成為其做人做事治家治國的準則和座右銘。我想,澳門人是深信不疑這些生存之道的,所以才寫在“觀音”腳下,以暖民心,以警官德,使其不忘我們的文化,不忘我們的傳統,使其永遠成為燈塔,也像觀音那樣照耀著澳門,給人們以指點。

在我的世界裡,“觀音”之東那一角深入海內的人造極地戲仿為威海的“天涯海角”,並以同名稱謂,只是沒有智者能為那一角“極地”立碑,以抒海天情懷。但是,我每每站在那裡,總有一種心接萬仞,思接千載之慨,覺得自己的心與這海與這天相包相容,又仿佛心就在海天之外,抑或說自己便是這藍天大海和宇宙的風絲雨片,而我們的澳門,便是這大自然朴樸實實、身強力壯的寵兒。

我說澳門樸實,除了物質,更指其氣質和精神。實際上,澳門也很美,她美在外,更美在內。那萬古浩蕩的濠江,那萬載巍然屹立的東西望洋,還有南灣,西灣,古街,古巷,更有媽閣廟,大三巴,港澳碼頭,直升機場,盛世蓮花,以及路環島上逢年過節貼著中國對聯——“天賜恭迎新歲,主佑萬象更新”——體現著中西融合精神的聖方齊各小教堂,高高山頂的媽祖像,黑沙海灘,法蘭度餐廳,譚公廟和媽祖文化村的香火,以及氹仔舊城和福隆新街。還有,菩提樹和老榕樹下林則徐的足跡,鄭觀應的沉思,孫中山的音容,他們一直都在養育著澳門的性格和精神。我想起我樓下一位年近六旬的雜貨鋪女老闆對我說的話:“我家祖祖輩輩生活在澳門。我們家從來沒有發過財,也從來沒有受過窮。但我們滿意自己的小康生活,我們愛澳門,我們愛中國。我們不懂什麼政治,就知道愛自己的國家……”在望夏山上,一位談論“望廈條約”歷史掌故的澳門人對我說:“你信不?我們澳門人愛國,愛自己的中國,就連這裡的‘黑社會’都愛國……”我說“我信!”我很激動,他那擲地有聲、動人心弦,有一點兒“京味兒”的廣東話,不僅讓我感到親切,更令我差點兒掉下淚來。

我很喜歡沿著孫逸仙大馬路靠海一面的人行道上散步,海風和它的鹹味兒滌盪著我的身心。對岸是夜色中的離島,氹仔和路環聯袂沐浴在暖洋洋的南海之中,海洋花園、新世紀大酒店、澳門大學,由兩條從清波上騰躍而起的巨龍跨越大海,奔向澳門半島,東望洋西望洋疑似兩顆龍珠,很像是澳門的眼睛,二龍戲珠,昭示著吉祥和繁榮。中銀大廈和葡京酒店的輝煌,連同翡翠色的“藝苑”,以及西灣、南灣夢一般影影綽綽的美麗燈火,還有三盞燈和毯旱墓爬轄智,使人間既現代又古典的澳門,賽過天上璀璨絢麗的銀河的美麗。

也許在生計驅使下的澳門人沒有在意,在澳門賞月和看落日是一大奇觀。賞月是人類對自然的一種親情。可是,在北京和上海這樣的大都市裡,能見到圓圓的大大的亮亮的月亮實在太難。而在澳門,我們與月亮的緣分就多了,人們走出家門,很容易看到如樓盤般高大的圓圓的月亮從大橋下帶著哩哩啦啦的水珠從海里慢慢升起;還有,每天喜歡到大海里晚浴的太陽,在黃昏到來之前,也會賜給人們一種終生難忘的驚喜。這一令人心花怒放的“天”“地”“人”三才相親的景觀,我有生以來只在澳門經歷過。當月亮升得越來越高、由杏黃變成銀白,月亮又如一盞輝耀無邊的天燈照耀著半夢半醒的澳門。這時候,那些自珠海而來的欣賞海景和澳門夜景的花船便翩翩而至,一隻花船就像一隻花籃,在海上漂游,岸上的我,忍不住扯下短衫,光著膀子,在頭頂拚命搖著,並以澳門的名義,扯著嗓子,向花船盡情地喊話:“船上的朋友,澳門歡迎你!”這時,滿船的遊人,紛紛舉起相機,海上一片燈光閃閃,同時他們也向我高聲喊著:“澳門的朋友,祝你們好運……”

花船走遠了,回到珠海的九龍碼頭。我泡在月光里,披著一身海風,這時有一首詩在我腦海里跳動,同時這首變成澳門九歲女童歌聲的詩,也久久迴蕩在我的耳畔不肯離去,於是我便應和著大海的晚潮,吟誦起1925年聞一多的《七子》中的第一首“澳門”:

你可知“媽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離開你的襁褓太久了,母親!

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

你依然保管著我內心的靈魂。

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

請叫我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在我低聲吟喔的時候,我仿佛變成了中國屈辱歷史辭典中的某個字詞或標點,鼓盪著無限的“痛”和無限的“苦”以及奮起自強的精神。我記憶里又跳出詩前小記:“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詩人作凱風以愍之。……”詩人以其孤苦之心,抒其眷懷祖國之哀忱,以勵國人之興奮。“國疆崩喪,積日既久,國人視之漠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誠能如斯,中華‘七子’之歸來,其在旦夕乎?”現在,可以告慰詩人的是,當年的“七子”之首的“澳門”,早已回到中華母親的懷抱!

走在澳門的每一塊小方石上,我的腳步總能敲出許多歷史的火花。這塊刻寫著歷史滄桑的土地,自1553年葡萄牙人借租西灣開始,風雨四百多年,從最初的反抗,到前澳督艾瑪留被農民砍頭,再到1949年濠江中學升起第一面五星紅旗,還有後來大大小小的事件,哪一樁不記載著澳門人的愛國傳統!

人們常說澳門是一個蕞爾之地,無非是言其小;也有人說,澳門是東方的蒙地卡羅,這是說它是一座聞名遐邇的國際賭城。可是,那些吃喝玩樂的人,無意中忽略了澳門在人類文明史上的文化意義。澳門是人類的文化的一個博物館,這不誇張。因此,人們不該因作為一種產業和文化的“博彩業”的興旺發達而忘了澳門的文化。“大三巴”以及相關古蹟都是世界級文化遺產,是西學東漸和中學西傳經過這裡實現東西方偉大溝通的最好證明。從文化的角度看,既“中”又“西”是澳門,“和而不同”還是澳門。澳門薈萃多元文化,僅宗教就有佛教、道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巴哈伊教、摩門教、基士拿教、神慈秀明會、新使教徒會,其各有各的信仰和信徒,從媽閣廟到大三巴,40座廟宇,20座教堂,它們互相尊重,和平相處,構成澳門滿天神佛天主基督和真主的殿堂。

如果你是個美食家,澳門則是你的天堂。世界各色著名餐館都有悠久的安家落戶的歷史。中國的和葡國的則不必說,法國的,英國的,義大利的,俄羅斯的,巴西的,印度的,日本的,泰國的,越南的,緬甸的,大小餐館星羅棋布兩千多家,吃這裡的美食,其實是吃這裡的多元文化。

站在遠處看澳門,沐浴在融合寬容的文化之光里的蓮海蓮山,很像媽閣廟每逢初一、十五和節日升騰的香火,連背影也透著太和、太平、溫柔、仁慈的美意。文化是社會萬象的坐標,而澳門和合文化演示出來的生命和激情,以及澳門人所企盼的希望和光明,給這個霸權至上、物慾橫流、缺少理性和善心的世界創造了一個榜樣。

澳門,是一個溫柔之鄉,是宜於人們生存的一個“桃源”。

在我的印象里,葡萄牙人素以安靜聞名於世。慢慢悠悠的性格和“基因”也許對澳門的安詳有所影響。有人說澳門人沒脾氣,在我看來這是很純樸的準確褒揚。我就沒見過澳門人因為走路泊車購物而吵嘴打架。步行人從斑馬線過馬路,即使有不遵守交規的外來者隨意橫穿馬路,駕車者同樣會遠遠地放慢速度,並示意讓你放心地走,你走得再慢,也不會催你,更不會狠狠地罵一聲“找死!”行使在窄窄馬路上的計程車,為了客人的上下可以隨處停車,後面的車子就排成長長的隊慢慢等,但沒有人鳴笛更沒人罵街。要說澳門溫柔,這也是一例。

我家住在新口岸,那裡有一隻“喪失”了生物鐘的狗寶寶,也住高樓,它白天叫,晚上也叫,日夜為主人勤苦地打更,它那不絕於耳的有節奏的忽高忽低深一聲淺一聲的叫聲,足以鬧得幾條街上正常起居的人不得安眠,更使那些患有失眠症的人痛苦不堪。可是,你不要以為這個不安分不聽話患有“夜哭症”的“孩子”會給主人帶來什麼麻煩,不會的,沒有人抗議,沒有人投訴,大家都以平常心將心比心地予以理解,於是習慣成自然,聽多了,聽慣了,也就司空見慣了,那一聲聲的犬吠也就成了催眠的小夜曲。澳門人,善良,溫柔!

澳門人的溫柔無處不在,面對噪音,澳門人也沒脾氣。據說澳門人家家有車有摩托,這是噪音和污染的“元兇”。製造噪音的主要是“青春”摩托和那種撅著小屁股的汽車,它們發作在深夜,大概怕人得了嗜睡症,所以常在夜深人靜人在夢中睡得最香的時候,馬路上就會傳來兩聲“警報”,時不時地給那些精神疲勞的“貪睡者”提個醒。我很少聽到澳門人譴責噪音,人們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的原因,不僅因為家家有車有摩托,我想重要的是溫良恭儉讓使他們對人對事都抱著諒解的心態吧!但是,後來我從另一角度發現了澳門人對於噪音無動於衷的漠視的深層原因,——在我經歷了一年一度的聞名於世的十一月“格蘭披治”大賽車,才終於明白:在那一周,賽車們聲嘶力竭的吶喊和瘋狂,該是何等刺激與青春!這時,我又發現:澳門,是一個相當前衛的青年!說到這裡,我便有了另外一個“幻想”:在我看來,澳門人若是有一半人以步代車或是用腳踏車上班,發展和改善公車,限制私家車和摩托,澳門則會成為文明進程中重環保無污染的世界明星,真正成為東方的威尼斯,人類的另一個天堂。

儘管如此,生活在澳門,還是像棲息在詩意的溫柔之鄉。這詩意是文化的,古典的,現代的,也是中西結合的。

美麗的澳門,四季如春。生活在澳門,能真正親眼看到爭先恐後地展示自己生命精神的一草一木,它們都以自己四季的美麗,為澳門美容。春節剛過,人們為了留住澳門的吉祥,便在各個公園搭起天棚,把無數的紅土色的“炮仗”掛到半空,仿佛要讓人聽到噼里啪啦的爆竹聲,讓人接著感受春節的大吉大利吉祥如意以及澳門的天氣地氣人氣帶來的平安和興隆。如果你看到有的樹木飄落下來幾片黃葉,如果你看到有的花草染上了黃色,其實那只是它們生命途中的片刻歇息,不是冬眠,更不是死亡。是樹都綠,是花都笑,澳門的樹,澳門的花,澳門的草,它們個個青春年少……

澳門有詩,有歌;澳門是詩,是歌。很希望那位唱過《七子之歌·澳門》如今已是少女的女童,五年後也能領唱我的《澳門之歌》。我的歌,最後一節是這樣的:

東方,西方

讓歷史把記憶莊嚴收藏

太多的風光

太多的夢想

大路朝前方

澳門的蓮旗永飄揚

智慧創業發憤圖強

我們的澳門明天更輝煌

我喜歡澳門,喜歡文化的澳門,如意的澳門,祥和的澳門,柔情似水的澳門,繁榮的澳門,前進的澳門,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澳門,——我心中的溫柔之鄉……

2004年6月11日草於澳門南園

6月27日改於北京半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