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淵簡介

“蠱女”的命運

作者:楊明淵[苗族]

在苗嶺山寨,每提到“蠱”,人們神情悚然。

蠱是什麼東西?舊社會編的字典里,對“蠱”字的解釋,曾有“苗人有蠱毒”之說。但這“蠱毒“誰也沒有見過,它是虛無縹緲的。可嘆的是人們對於它的存在,它的破壞力,深信無疑。

奇怪的是“蠱”只附在女人身上。被指出有“蠱”的女人,皆受輿論的譴責和懲罰。兒時我聽到大人說,凡有“蠱”的婦女,會把“蠱”藏得很隱蔽,不讓任何人看見,即使是一家人,也是見不著的。“蠱”在一定時期要活動,“蠱婦”就把它放出去危害人;如不放出去,那“蠱”就要折磨她,咬得她面黃肌瘦,痛不欲生,直到最後斷送性命。因此“蠱婦”為了保全自己,無奈只有把“蠱”放出去噬咬別人。

聽了這些聳人聽聞的介紹,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充滿好奇與恐懼,不禁問道:“那‘蠱’是什麼樣子?”

大人的回答各說不一:有的說,它是一隻蟾蜍,“蠱婦”用木匣裝著藏在衣櫃深處;有的說,它是螞蚱、蟋蟀之類的小蟲,“蠱婦”把它們藏在不引人注目的牆腳石縫裡;有的又說,那是一些奇怪的粉末,“蠱婦”用布包好藏起……當人被人“蠱”咬,身軀的某處就會疼痛,而後逐漸消瘦,直至死亡。“蠱”咬死了人,就會安靜停息一段時間,因而“蠱婦”也就得到一段時期清靜安定的生活。說得活靈活現,仿佛他們就是“蠱婦”本人,真有談“蠱”的色變之感。我聽了又提出一個疑問:

“那么‘蠱婦’是怎樣把‘蠱’放出去害人的呢?”

大人回答得更玄乎:據說“蠱婦”想害誰,“蠱毒”就依照她的意志去了。它的行跡是無形的,見不著也摸不到,受害者疼痛了才知道是被“蠱”咬;“蠱婦”越熟悉的人,“蠱”越容易放出去,因此與“蠱婦”親切的人,往往是最先遭“蠱”危害者。所以人們都怕與“蠱婦”接近……

兒時缺乏分辨能力,聽了這些神話般的邪說,我很相信,很害怕,而且記憶尤深。於是,“蠱婦”在我的印象里,便形成一個神秘而恐怖的形象:她簡直是個魔鬼!

但誰是“蠱婦”呢?若要問人,得到的回答是無可奉告。因為“蠱婦”是不能明指的,也不能言傳,只能心中會意。你若在一個村寨住久了,就會發現,有一個婦女,人們見了她就遠遠避開,路遇就繞道,碰面不說話。見此情形,人們會意中的“蠱婦”,就不言而喻了。

人們把“蠱”說得神秘而又可怕,它似乎有點像傣族的“琵琶鬼”,所不同的是“琵琶鬼”要被攆出寨子,而“蠱婦”則可以同寨相居,只是平時要對她疏遠、隔膜、提防就是了。

凡有“蠱婦”居住的寨子,無疑寨子裡的人就要遭“蠱”毒害。有一天早晨,我看見一個青年人,站在寨子路口上聲嘶力竭地怒咒:“歹毒的‘蠱婦’!老子從來不惹你,為何要放‘蠱’來害我?如不快把你的‘蠱’收回去,老子要燒你的房子,要你身敗名裂,討不來媳婦嫁不出女,斷子絕孫……”他出語粗俗,指桑罵槐,神色憤慨,那氣勢超出了平時與人吵架。據說對“蠱婦”只能以惡攻惡,用激憤謾罵去威嚇,才能使她屈於威懾而不得不把“蠱”收回去。人們很同情被“蠱”危害者,聽說青年人被“蠱”咬,都奔擁過來關切地問:“咬著什麼地方?”那青年張開嘴,人們仰頭一看,驚詫道:“啊!是了!”我也湊上去觀看了一下,只見他喉頭出現一塊血烏(現在看來那不過是一種普通的常見病)。那青年得到眾人同情,更來了勁,咒罵聲響遍整個山寨。

過了兩天,我看見一家屋頂,竟被人潑淋了一些大糞。這見不得人的勾當,可能是在夜間進行的,誰也沒有看見這個潑污者,但大家心中都明白:是那個咒罵“蠱婦”的青年人幹的。被潑大糞的人家果然就是人們心中會意有“蠱”的那家人。他家沒有抓住潑糞者,也不好聲張,只有默然忍受侮辱。

放“蠱”與反放“蠱”的鬥爭就這樣有形無形地進行著,誰也不道破,也無法道破。但如一旦道破,那局面是難以收拾的。

有一次,一個中年人在地頭與“蠱婦”的丈夫吵起架來。據說是因為中年人砍了“蠱婦”家的樹而發生口角,兩人越吵越烈,中年人激怒了,失口罵道:“混賬!你家有藥(苗家通常把‘蠱’說成一種害人的毒藥),你仗勢欺人!……”

“蠱婦”的丈夫平時就受氣,一聽這話,暴跳如雷:“你敢誣陷人!你說我家有藥,藥在哪裡?你給我找出來,找不出來我要你掛紅!”

所謂掛紅,就是要誣陷者買酒肉來請寨子裡的人吃,並在門口掛上一塊紅布,鳴放鞭炮,賠禮道歉,向眾人澄清視聽,換回名譽。

中年人知道這“蠱”是找不出來的,但話已出口,被對方抓住,收不回來了,態度軟了下來,改口撒賴說:“我是說,你家種有一棵藥。”

“蠱婦”的丈夫死死抓住不放:“胡說!什麼藥不藥,你今天給我找出來,找不出來我死活不依你,官司打到哪裡都行。”名譽是頭等重要的,他不能不認真。

“在你家屋後,種有一株草藥。”中年人辯解。

“我家從來不種藥,你不要為你誣衊人的話開脫!”“蠱婦”的丈夫氣得發抖。

中年人知道這事非同小可,也只好孤注一擲:“你說沒有,那我們就去看。”

“去就去!你要是找不出藥來,非要你掛紅不可!”

兩人回到寨里。中年人在“蠱婦”家屋後搜尋了一陣,看見幾株蒿枝,像撈到救命稻似的理直氣壯地說:“你看,這不是草藥?我沒有說錯吧?”

“蠱婦”的丈夫明知他撒賴,但他所指的蒿枝確實是一種草藥,也就無法抓把柄了,誣陷之詞就如此化了,矛盾才平息下來。

在苗山,人們對於“蠱女”的畏懼、憎恨、鄙視,比起看待一個麻風病人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因而青年小伙子要到遠寨去討媳婦,都要托人從側面去探詢姑娘家及其近親是否“乾淨”,而後才決定取捨。所謂是否“乾淨”,即有無“蠱毒”之意,不用明說,人所共知。因為,據說“蠱婦”在其女兒成年時,要將自身的“蠱毒”秘密傳給女兒。這種不白之冤,代代相傳,難以洗清。而且傳說受了母傳有“蠱”的少女是長得很美的,正如一個患麻風病的姑娘,人面桃花,顯現出與眾不同的美艷姿色。姑娘人才雖美,卻蒙受著奇辱大冤,毀了名聲,難以出嫁,這是最可悲的。

有一年,我到一個叫梨花坪的山寨搞中心工作,看見一個美麗的少女,獨自一人默默地悽苦地勞動、生活著,沒有人跟她結伴打柴、采菜、送肥、繡花、趕集,無論到何處,她都是獨來獨往;無論在什麼場合,她都抬不起頭來。她那清秀的面龐充滿憂鬱,長長的睫毛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沒有活潑的笑影;大人小孩見子她,都遠遠地躲避開,仿佛她是一個可怕的怪獸!一個好心人悄聲告訴我:“這姑娘叫阿秀,是一個‘蠱女’!”我心中頓時湧起一股無名的感情:是同情、不平?還是惶惑、怨恨?我說不清,但是我知道這罪名沉重得像山一樣壓得姑娘喘不過氣來。

有一次路遇,我向“蠱女”打了個招呼。她惶惑不安地支吾著應了一聲,一個勉強的微笑掩飾了平時的迷惘,匆匆地走了。我覺得那蒼白的笑,比哭還令人揪心,我的心顫抖了!不由回過頭去看她一眼,只見她遠遠地站在路旁,那么發獃地望著我。當目光相遇時,她又發窘地低下了頭,那么局促不安。我知道我的一句問話,給她那悽苦、沉鬱、孤獨的心是一種少有的安慰!我猜想,除了她父母以外,世上也許我是第一個與她說話的人了吧?

難道一個山村少女會對人有這么大的破壞力?我有點不相信。她被固執的偏見和愚昧的謠言吞噬了。社會生活對她是不公平的。一種憐憫之心喚起了我對她的同情。但我深知自己是無能為她解脫這種沉重的精神枷鎖的。

以後,偶爾途中相逢,我都少不了要向她打一聲招呼。待到她抬起頭來時,我發現她清瑩的眼睛充滿感激,清瘦秀麗的臉龐流露出少女羞澀的微笑,那淡淡的笑影,透著悽愴的神情。

“蠱女”是嫁不出去的。一個農村姑娘,沒有愛情,沒有自己所建立的家,是多么痛苦!她每天起早貪黑,默默地辛勤勞動著,緊閉著心扉。偶爾,在山坡上勞動,當著無人的時候,她也唱一些滲透著悲傷與眼淚的歌。卑怯的啜泣和頹喪的傷感掠走了她僅有的歡笑,她時不時垂下痛苦的眼瞼,深深地嘆息著。我常常看見她那俊美的臉顯現出一副可怕的神態:悵然、木然、漠然!那是一直用孤獨和憂鬱來餵養自己所形成的一種特有的表情。

幾度寒暑,“蠱女”的同齡的姑娘都出嫁了,唯有她沒有人來娶。年齡隨著歲月的推移。也許,命運注定了她就只有留在自己的山寨,留在養育自己的家庭一輩子!她的心靈遭到嚴重的摧殘而變得憔悴了。對她來說,已是萬念俱灰;生活里沒有她歡樂的陽光,幸福的愛情沒有她的份;她年輕的生命堆積了那么多的塵埃;世上沒有人了解她的痛苦,分擔她的命運!周圍的人用冷酷的目光刺著她,無情的迷信沉重地打擊著她,使她那年輕的無遮攔的心刻劃下不能療治的創傷。一朵本來是嬌艷的鮮花,在驟雨般的輿論襲擊下枯萎了!她常常低垂著頭,兩隻秀美明媚的眼睛變得越發黯淡、哀怨、痛苦!一見她這副孤淒的身影,我就知道她沉淪在苦悶、絕望的深淵之中。也許,她會常常傷心地哭泣!唉,多么可憐的姑娘!

以後,我離開了梨花坪寨。不久,聽說“蠱女”終於出嫁了!來娶她的是一個遠處山寨的麻子,我想,人形象雖然醜些,但“蠱女”居然有人來領受,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姑娘在悲憫、悽苦中見到了希望,是令人高興的。我再度見到她時,發現她那端莊的秀容,透出嫻靜的笑貌,秀眉下一雙甜甜的眼睛熠熠閃光。是啊!她終於走出養育自己的家去建立一個自己應有的家了,怎能不欣慰呢?

然而,事情是蹊蹺的。人們有所議論,眾說紛紜。出於好奇與不平,我決心弄個明白。經過追根究底,去偽存真,終於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幾年前,這個形象醜惡的麻子來到梨花坪的遊方坡(談情說愛的坡地)上遊方,看見這個“蠱女”長得真美,他走過方圓百里村寨的遊方坡,還沒見到過像她這樣出類拔萃的美人,他知道自己這副醜惡相是吃不到這塊“天鵝肉”的,於是靈機一動,施出了惡毒的計謀:背著這美人,他對從四面八方來遊方的一群陌生小伙子散布謠言說:“這個美人是“蠱女’!”

麻子散布罷爛污,走了。誰也不知他是何處人。此後再也不見麻子在梨花坪的遊方坡上出現,然而謠言竟不翼而飛,美人蒙受彌天大罪,誰也不理她了。按理說,姑娘如有“蠱”的話,是應由母親遺傳,但美人的母親卻並非是人們會意中的“蠱婦”。擋不住的謠言揚起,播散開去,加之“蠱”在人們心目中又如此可怕,受害者即使生出一百張嘴,也難以說清。更何況,這玄而又玄的“蠱毒”,又只能會意,不能對質言談。謠言散布者,總是津津樂道,添枝加葉,說得神乎其神。一些本來持懷疑態度的人,也只有明折保身:事出有因,小心為妙!

美人的身影在遊方坡上消失了!她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人人皆唾棄!一個純潔樸實的材女,對自身的清白是再也清楚不過的了,但她無法向人澄清自身,也不可能澄清,因為社會就存在著這種無法抗拒的迷信和偏見。而其實,所謂的“蠱毒”,不過是深厚陳舊的封建勢力對婦女的污衊、殘害和迷信的產物。在缺少科學文化的苗嶺山鄉,它得以世代流傳,並且使人們(包括婦女)信以為真。借著這種腐朽的封建習慣勢力,那可怕的謠言,真可以使一個善良的人毀於一旦!!

當著美人蒙受奇冤嫁不出去的時候,那個麻子乘虛而入,來提親了。他的毒計得逞了!待到弄清事實的真相,已是生米煮成熟飯,他們有孩子了!在封建意識很濃厚的苗鄉,婦女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能怎么辦呢?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如此而已,無可奈何!

麻子的心計是歹毒而卑劣的。但是,在廣大的社會中,那些為了個人私利而像麻子那樣挖空心思地施出惡毒計謀的人,難道是絕無僅有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