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簡介

姑蘇看水

作者:張宏

一個北方人,初到江南,對水多少有些懼怕。

街上的地面是濕漉漉的,屋裡的被褥用手一摸,也有些莫名的潮意。在這個秋末,北方早已是艷陽高照,這裡卻到處被一層水的薄紗籠罩,像一個戴著紗巾的女人,怕風吹日曬弄粗了臉。

但是,如果你住下了,就慢慢地體會到它的好,體會到它的造化。水,簡直就是這裡無所不在的魂魄。

你走在蘇州的路上,會發現始終是被水包圍著。

在古城裡,河道被大橋和小橋所聯綴,與街道或平行或交錯,使城市變成水的棋盤。條條水巷,岸邊的石條,被河水浸潤得不辨顏色,遠遠的就像一本本文字斑駁的古書疊摞著,河有多長,這書的岸就有多長。至於古老的護城河,據說從武子胥在這裡選址建了吳都,兩千五百年來,就從未改變過它的波光粼粼的壯闊。

在城外,車子不論是在高速路上疾馳,還是在鄉野間的小路上盤桓,你一抬眼,就能看到水。有時是在蒼瓦粉牆的農舍間閃出一爿波光,更多的則是從你目光所及的遼遠處,一直鋪展到你的近前,或如滄海煙雲,或如映空巨鏡,橫亘眼前,不管你的車開得多快,它總是不離你的視野。

這是姑蘇水,給人的第一印象。

可是,當你回過神來細細品味這個城市的時候,你又能看到不同的水。在古街的老屋,臨窗而坐,當陽光從屋後的河面散漫地折射在房頂,你手把著一杯茶,嗅著杯里的清香,你就開始更深地體會這裡的水。

當年白居易做蘇州刺史,曾寫下“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的詩句,足見這裡的蔥蘢與繁盛。但是這個自古來的商賈雲集之地,城外稻香魚肥的沃野和市內萬艫充塞的河道,沒有一處不是被水所承載和滋潤的。一代又一代人的勞作,使水在這兒變得溫柔,它順從地流進流出,帶來滿城的舞榭歌台和園林勝跡。逐漸的,這水的溫柔也就浸潤到人的氣質里。姑蘇人講話的吳音,就如同評彈和崑曲,姑蘇人接人待物的舉止也少見粗俗,這不能不說是姑蘇水的好處。

人類歷史上,水向來是文明的先決條件,姑蘇之水就是這樣造化出了吳文明和吳文化。不能想像,沒有姑蘇的水,會是什麼樣子?沒有姑蘇水,也就沒有了花窗照影的浪滄亭,沒有了夏日臨荷的拙政園,更沒有了江楓漁火的《楓橋夜泊》。當然,首先是沒有了“可以復衣天下”的絲錦之饒。據說,因為姑蘇的桑樹近水而植,其葉肥嫩,故蘇絲極柔且高產,才用它織出了名冠天下的綢緞。網獅園邊至今還在的清朝織造署舊址和蘇州絲綢博物館裡精美絕倫的雙面蘇繡,就是姑蘇之水物質和精神雙重價值的佐證。

水帶來了富裕,也才能帶來靈氣,帶來姑蘇人燦爛與張揚的精神世界。就像姑蘇水,可以給你泡出香噴噴的碧螺春,也可以給你釀出辣烈烈的三白酒。范仲淹、唐伯虎、文徵明、金聖歎、陸文夫,只要點一點這些燦若星辰的名字,就不難看出姑蘇之水的靈性。

但姑蘇水也有坎坷的時候。蘇州北郊,有尚湖,靜臥虞山南麓。這片水,相傳由姜太公在此釣魚而名,蘆黃荻白、池杉挺翠的湖畔,還能找到當年的唐寅繫舟處,山水間散落著曾孟朴、翁同和、黃公望、王石谷、瞿景淳,乃至錢謙益和柳如是的墓碑。淒淒芳草和茂茂青竹,掩不住後人憑弔的足跡。但在“人定勝天”的日子裡,一湖碧波竟被抽乾,“以糧為綱”,墾成農田。從此,乾涸的秧田,應對著當空的烈日,這裡的人也只能成為匍匐在地上的工具。

“雲本無心水自閒”,今天站在退耕還湖後的尚湖邊,品味白居易寫姑蘇之水的這一句詩時,別有一番滋味。誰說雲水無心?姑蘇之水,在它的溫柔裡面,分明也還摻著一股執倔與剛韌!

水與人,人與水,也許就是這么有意無意地相處著。但你來過蘇州,對水,會有一種肌膚之親的感覺,並且覺得這裡,是天底下,人與水,水與人,濃情蜜意的一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