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和你們一樣,我在北大過著一段悠閒得令人羞愧的日子,一段努力地無所事事的日子;有時間的概念,我願意、好像也可以永遠這樣地賴在這裡。也知道畢業這個詞,但它沒有體溫;直到有一天才殘酷地發現,原來大學也會畢業的。於是,“改邪歸正”,從春天開始(那時還不用自己找工作),就不再上課,不再到圖書館占座,茫然地一心一意——畢業ing。
今天,你們的這個ing也走到了盡頭,黑色的學位服凝重在你身上……不要說你們傷感。傷感不是青年人的專利。靜下來,寫這段講話的時候,其實,我,我們這些看著你們長大的老師,也一樣傷感;並且年年如此。歲月並沒有讓我們的心長出繭子,只是我們學會了掩飾,也善於掩飾。我們不再表達;傷感的表達是青年知識人的專利,我們知道。
“自古多情傷離別”;但離別會讓你想一些來不及想的事,說一些本不會說的話,讓沒心沒肺的你第一次品味了甚至喜歡上了惆悵,或是讓滴酒不沾的你今晚變成了“酒井”先生或小姐。如果沒有這樣的離別,人生會多么乏味!問一問今天在座的王磊老師,還有劉燕老師、沈巋老師,還有今年畢業的凌斌博士、李清池博士,自打他們本科進來之後,就一直沒有離開北大的校門,或只有短暫的離開。他們的本科或研究生畢業都不像你們今天這樣百感交集,有滋有味,肆無忌憚;在他們心中,那只是又一個暑期的開始。
這一個暑期是不一樣的,你再也“賴”不下去了。
其實外面的世界確實很精彩。走出大學校園,你會發現我們這個社會,這個國家,充滿著活力。當然,活力並不都是美好、清新、溫情脈脈的,吉它、搖滾和玫瑰花;社會中的活力常常很“糙”,更多野性、欲望和掙扎,還有你們要時時提防的貪婪、陰謀和背叛—— 一如桑德堡筆下的《芝加哥》。但這就是真實世界的活力,伴隨著小麥顏色的農民工、水泥森林和汽車尾氣中灰濛濛的朝陽,以及我們這個民族的身姿一同在這塊土地上崛起。
想一想,為什麼最近美國和歐盟會對中國的紡織品出口設限,並一再要求人民幣升值?為什麼近來小泉等人總在那裡惹事,搞些小動作,沒什麼技術含量,搞得“中國人民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海峽對岸,連戰來了,宋楚瑜也來了;阿扁沒來,但很憋氣,知道遲早也得來。我們周圍也還有一大堆問題,貧富不均、發展不平衡、污染、腐敗和不公。有同學可能還沒找好工作,沒有“簽約”;簽了的,也未必滿意,可能還想毀約。所有這些問題,都讓人煩心,讓人不爽。但有哪個時代,人人都爽——管它到哪一天,至少也會有人失戀吧?換一個角度看,也許這些問題都表明中國正在迅速發展和崛起,以一種任何人都無法遏止的強勁活力。中國正登上一個更大的舞台,一個更寬敞但不一定更平整的舞台;這意味著你們要面對更多的麻煩,一些前人和我們都沒有經歷因此有待你們來應對的麻煩。你們任重而道遠。
說著說著就高調起來了。沒有辦法,在這個時代,我們這些人都有點,也應當有點,理想主義。還是渴望為了什麼而獻身,這是青春期的焦灼,也是生命力的反映。但是,按照一種說法,一個男人(其實女人也是如此)不成熟的標誌就是他(或她)還願意為某種東西(甚至包括愛情)獻身。咋看起來,這好像是對我們這些理想主義者的一個諷刺。其實不然。這句話只是從另一個角度揭示了生活,暴露了那種浪漫主義的理想主義之脆弱和虛妄。獻身其實是比較容易的,也許只要一絲血性,一點勇氣,有時甚至只要一分衝動。但這往往不能改變什麼,最多只滿足了青春期那一份個人英雄主義的激情。激情過後,則往往是空虛、失落,甚至墮落。而在今天這個好像越來越斤斤計較的年代,人們連激情也洋溢不出來了——前幾年傻乎乎地,也許在看中國足球隊比賽時,山呼海嘯,人潮起伏,好像還有那么一點感覺。但今天還有多少人看中國隊比賽?!然而,真正的理想主義往往在激情之後。它不是夏日的驕陽,而是秋日的明亮,它要經受時光的煎熬和磨礪,要能夠接受甚至融入平和、平凡、平淡甚至看似平庸的生活,從容但倔強地蜿蜒,在不經意中成就自己。它常常包含了失敗甚至屈辱,還必須接受妥協、誤解、嫉妒、非議。它同堅忍相伴,它同自信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