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把陸焉識當自己人,替他說了不少心裡話,甚至替那一整個時代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知識分子都說了句話。而且語調不卑不亢,甚至帶著點難得的幽默和自嘲,其中的智慧又非常人可以企及。我於是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著他失去的以及正在消逝的多年自由,他倒是沒有陸焉識那樣的學識,甚至他的學歷在我眼裡也是個迷——究竟是國小畢業了還是沒有。但這都不重要,他像陸焉識一樣在人吃人的社會裡至少還活著,還拼了命在逗他唯一的女兒開心。這比什麼都寬慰人心,就好像一個人多餘的稜角總要磨掉的,不在那茫茫的青海草原上,也要在北方的極端寒冷里。
於是我能做的,也就是陪著他說說心裡話。當然他的沉默與掩飾比什麼都堅硬,這是一個從小沒有父親,作慣頂樑柱的男人的堅硬。他沒有陸焉識的本事,能夠在心裡盲打一篇篇書信體文章,也不忘著做學問。可我總相信他天賦異人,再沒有比他更勇敢聰明的男人,勇敢的有但沒有聰慧,聰明的有又不夠義氣。我幾乎帶著對我自己父親的崇拜與懷念,用了10個小時的時間讀完了這本書里的36萬5千字。我於是得以從過去八年的思念里抽出一小段空隙,去讓自己變身為書中陸家的一部分,一個從2025年的末尾硬擠進去的自己人,以此把心裡話聽的更貼切些。
我是害怕“犯”這個字眼的,它似乎從造字的第一天起,就注定隱瞞了些秘密,觸動了些齷齪。所以當看到封面上《陸犯焉識》這幾個字,還沒反應出它就代表了直接的意義,對於一個陸姓男子的界定而已,我甚至在沒有碰到書的前幾天裡反覆思考著“焉識”二字背後究竟是怎樣的的故事。它是一種罪狀,還是一種疾病,還是一種幻想。結果,它是一個名字,屬於一個年少時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也屬於一個用了二十年硬把名字埋沒起來的老人。我不由得在想,等我的父親獲得自由的時候他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用多少精力才能讓他重拾對於人間的信任,撫平他的牙痛,去除掉他身體內淤積的脂肪和忍耐。
真想和你去海邊大喊幾句呀,爸爸。喊出來,像我們從未失散一樣用同樣的語氣,同樣的堅韌,對著那片被我們看熟了想透了的海,大喊。
嚴歌苓是一個造字殺人的作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操縱著所有的漢字,也得以調動讀者最深切的感官體驗。不知道別人如何開啟對她的閱讀,就我而言,每一次都是一場爆炸,耳鳴眼花,無法進入現實。就是好不容易進了現實,還要小心翼翼,四處打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回到的是她筆下的世界。那裡生靈塗炭,打打殺殺,可偏要淡定從容,就是怯懦了,也要把怯懦明明白白的亮出來,絕不能私藏。
可我偏偏是個愛藏的人,有痛了有喜了有傷了有夢了,都不能即刻言說。非要在心裡反覆推算打量,發酵釀成我想要的那一壇酒的時候,才能若無其事的倒進一個杯子,與人分享。所以我能講出的故事,都在心裡潤色好了,也都是幾年前的舊事。不是沒有做過活在當下的準備,倒真是被這時代的繁華晃得睜不開眼,只得左顧右盼。於是左邊看到的舊事過去,是我父親還鬥志昂揚的臉,右邊就是尚不可知的未來了,那裡隱隱有個團圓的影子。
我十分摯愛書里寫到婉瑜即將告別人世但又清醒時的裸身舉動,嚴歌苓用了一個詞,天體。瞬間在我心裡拉出一個明晃晃的缺口,那裡是我們生來為人,最純淨的時刻。
小說開放式的結局毫無矯揉造作,甚至自然到陸焉識若不決意離開也就再不是他的地步。唯一的瑕疵是,儘管我十分快速的在閱讀,仍然有兩處錯別字,還特意給出版社寫了封郵件。我只是希望這是份完整的閱讀體驗,對於作者,對於書中的陸焉識,對於我和我的父親,都是份自己人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