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陽光

四合房是一種閉鎖式的建築,四面房屋的門窗都朝著天井。從外面看,厚牆高檐密不通風。我是在這樣關防嚴密的“碉堡”里出生的。這碉堡用青磚砌成,黑瓦蓋頂,灰磚鋪地,

牆壁、窗欞、門板,沒有一點兒鮮艷的顏色。即使天氣晴朗,室內的角落裡也黯淡陰冷。

四合房的主房,門窗向南。中午的陽光越過南房,傾瀉下來,潑在主房的牆上。開在這面牆上的窗子,用一層棉紙糊得嚴絲合縫,陽光只能從房門伸進來,照門框的形狀,在方磚上畫出一片長方形。這是一片光明溫暖的租界,像一塊發亮的地毯。

然後,一隻用麥稈編成的坐墩,擺在陽光里。一雙矜持的小腳,走進陽光,腳邊出現了她的針線筐;一隻狸貓,跳上她的膝蓋。然後,一個男孩蹲在膝前,玩弄針線筐里的古銅頂針。這就是我和我的母親。

如果有人問母親:你最喜歡什麼?她的答覆,八成是冬季晴天這門內的一方陽光。我清楚記得一股暖流緩緩充進我的棉衣,我的毛孔張開,承受熱絮的輕燙。血液把這種快樂傳遍內臟,最後在臉頰上留下紅潤。

在那一方陽光里,我持一本《三國演義》或《精忠說岳》,念給母親聽。漸漸地,我發現,母親的興趣仿佛並不在乎重溫那些早已熟知的故事。每逢故事告一段落,我替母親把繡線穿進針孔,讓她的眼睛休息一下。大概是暖流作怪,母親嚷著:“我的頭皮好癢!”我就攀著她的肩膀,向她的髮根里找虱子,找白頭髮。

在我的記憶中,每到冬天,母親也總要抱怨她的腳痛。

她的腳是凍傷的。做媳婦的時候,住在陰暗的南房裡,整年勞作。寒凜凜的水氣,從地下冒上來,首先侵害她的腳,使之永遠冰冷。冬天乍到,她的腳面和腳跟立即有了反應:看得見的,是肌肉變色、浮腫;看不見的,是隱隱刺骨的疼痛。

分了家,有自己的主房,可是年年腳痛依然。在那一方陽光里,母親是側坐的,她為了讓一半陽光給我,把自己的半個身子放在陰影里。左足的傷害沒有復原,右足受到的摧殘反而加重了。母親不時皺起眉頭,咬一咬牙。儘管只是身體輕輕地震動,不論我在做什麼,那貓睡得多甜,我們都能感覺出來。

“媽,我把你的座位搬到另一邊來好不好?讓右腳也多曬一點太陽。”我站起來,推她的肩。母親低頭含笑,搖搖頭。

座位終於搬到對面去了。狸貓受了驚,跳到院子裡去。母親連聲呼喚,我去捉它,連我自己也沒有回到母親身邊。

以後,母親一旦坐定,就再也不肯移動。

母親在那一方陽光里,說過許多夢。

母親說,她在夢中抱著我,一雙赤足埋在幾寸厚的碎琉璃碴兒裡面,無法舉步。四野空空曠曠,一望無邊都是碎琉璃,碎片最薄最鋒利的地方有一層青光,純鋼打造的刀尖才有那種鋒芒。夢中的我躺在母親懷裡,光著身體睡得很熟。母親獨立蒼茫,汗流滿面,覺得我的身體愈來愈重,漸似下墜……想到這裡,她的心立即先被琉璃碎片刺穿了。某種疼痛由小腿向上蔓延,直到兩肩、兩臂……

就在近乎絕望的時候,母親身旁突然出現一小塊明亮乾淨的土地,像一方陽光那么大,平平坦坦,正好可以安置一個嬰兒。母親用盡最後的力氣,把我輕輕放下。誰知道我著地以後,地面忽然傾斜,我安身的地方像是一個又陡又長的滑梯,沒有盡頭。我飛似地滑下去,轉眼間變成一個小黑點。

在難測的危急中,母親大叫。醒來之後,略覺安慰的倒不是我好好地睡在房子裡,而是事後記起我在滑行中突然長大,還遙遙向她揮手。

於是,她有了混和著驕傲的哀愁。她放下針線,把我摟在懷裡:“如果你長大了,如果你到很遠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會不會想念我?”

當時,我唯一的遠行經驗是到外婆家。外婆家很好玩,每一次都在父母逼迫下不情願地回來。母親夢中滑行的景象引人入勝,我立即想到滑冰,急於換一雙鞋去找那個冰封了的池塘。

躍躍欲試的兒子,正設法掙脫他的母親。

母親放開手凝視我:“只要你爭氣,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