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里的未亡人

超越年代的陳舊道路到我這裡來雖則夢想褪色,希望幻滅歲月集成的果實腐爛掉但我是永恆的真理,你將一再會見我在你此岸渡向彼岸的生命航程中——泰戈爾

背倚夕陽,直到流浪的星光如褶皺般深淺一路,徒有皎好。

無由嚮往一場反覆醞釀的死亡。想來劫難總在最初的時候滄海桑田,越到最後越成了枉然。畢竟史鐵生說死是一件最不必急於求成的事。

早在之前,朋友就向我提起《不死鳥》——要是時光洪荒到只剩了回憶,一無所有的時候至少還有亡人作陪。我讀過之後,預感著生命的責任與必要。多么脆弱,即使命運賜我們一世顛沛流離,驚悸之餘還要咽淚裝歡,償你一畝繁花似錦。那又何苦讓一陣哀戚漫出心獄,不是每個人都足矣走出苦難,並非所有的空虛都有資格找到歸宿。

如果不死鳥折翼的話,也是緣於最初的承諾。約定成愁。趁世間仍有滯戀,趁此身未歿。當你從西屬撒哈拉輾轉加那利群島,卻是用盡七年光陰,將墓志銘刻完了一半,生生的一個未亡人。

命運假手諾言,要挽留一具未亡的靈魂。本想讓你把宿債一筆勾銷,最終豈料陌路歧途,十二年的凌遲,還是不免注定的結局。這一局棋,敗在所謂的宿命。既然刻薄到這般地步,又要責怪誰無力隱忍呢?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求全也罷,不過是徒勞放大生之苦楚。甚於囚死囹圄。

有些淪陷是與生俱來的。一如有的人不願在雨中打傘,甘於濕了自己,濕了心——你在視窗靜望台北的天空飄雪,染白了沙漠中心的回憶。想起漫漫雨季,已經不會捲土重來。好比,歲月不過是死亡的未完成。那些往事如前塵舊葉片片凋謝,衰老的速度如此措手不及。你猶自在萬箭穿心的疼痛里拾起,血淚斑斑的夕陽里有人輕輕地吟唱: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

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夢裡花落知多少

……

這就是那個愛笑的姑娘,曾經有過拾荒夢,曾經一個人面對來自世界的敵對。這個獨自涉過十二年蕪涼的女子,一個人坐擁萬水千山的女子。最後是乘風而去的你。

每一段歸程都是起點,記得你回答時某個莫名感動的句子:“不難過,本人明天去北部,一直要跑到大西洋,沒空留在馬德里掉眼淚給你看。”我覺得這樣歡喜的面目在荷西離去後立時蒼老了許多。直到聽聞你說:安東尼,我再也沒有春天了,昨夜風雨來時,春天已經過去了。

春天業已過去了。未完成的死亡在延續。縱然背倚夕陽也會感到疲倦不已。何況要帶著折損的翎翮,任憑流光不由分說地走。總想問問你,沙漠裡還有稻草人傾聽駱駝的哭泣嗎?那些流浪街頭的作家還會再去小島上背冰塊么?我卻沒能得到回音。那個聲音,早就斷在1991年初。

我原來是隔了這么長的光影——你在夕陽盡頭的墓碑上,刻著一個未亡人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