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瓦多?達利寫道:我插在鷹嘴岩頂上朽木中的黑黝黝的乾枯橄欖枝,表明了晚霞映照的極限,我以此表示:落日的最後一線餘暉正是照在此處。
人到了一定的歲數,不會太在意自己究竟怎么來的,常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會怎么沒的,衰老成了人類唯一可預知的命運。一生之中,總是把自己預設在一種美好的情境之中,哪怕是遲暮晚景,而人老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中年才剛剛開始,黃昏正以一種千絲萬縷的塵世關係,悄然結網於一隅,有時,你可以感到某根絲線斜斜地搭在心上的那份顫動,它不同於詩書美文里的一縷暗香,一行秋雁,一彎新月。那是生長的伸展和枯萎的蒼黃的不期而遇,那么疼,那么近地直擊內心的柔軟,也許那些老人們此刻消失的行跡,正等待在未來的另一時刻,迎向我邁得有些拘謹的步履。
那些生活在你身邊的老人,佝僂著背,拄著拐杖,拖著細碎的步子,慢慢地挪動,生活在滿是枯燥習慣的狹小世界裡。在那些委瑣,沉淪,無助里,點燃一盞生命的小油燈,照耀著日復一日的黑夜。並且,其他人入睡之後,他仍然不去睡覺,他用一隻手認真地捂著油燈,以免它被風吹滅的形象,和他們展示的種種淺薄的生活一波又一波地被歲月推涌到我面前,沉沉地堆在心的一角。
夕陽西下,斜斜地訴說著人類千萬年中極慢的,又極迅疾的那一個隱秘的故鄉。
曾問自己:你懂過那些老人嗎?還是遠遠地隔著那個代溝,哀其不幸。其實,自身向衰老的過渡,何嘗不是在體驗著對老人的接近,理解,悅納中完成的。
母親老了,她從家庭主婦的位置上退下來,事事依賴起子女來,如同我們兒時對她的依賴。那么乾淨利落的人,常丟三落四起來,諸事不求完備,粗糙了事。雖然母親的依賴遠遠少於我們當初對她的,但這種角色的置換,還是讓我多多少少有些抱怨。
一日,我在灶上忙活做菜,拉著長秧喚母親快去剝幾瓣蒜,母親應聲的當口,心裡被一種酸楚的細節襲來,假如母親不在身邊了,我還能這樣軟軟糯糯地呼喚誰?即使我張得開口叫一聲“媽”,空蕩蕩的院子裡,還有母親這樣歡實的應答么?原來,母親的存在不是幫我乾多少活計,她永遠是我心靈的依偎,是呼喚的回音壁。
飯桌上,母親常常提起過去的事情。饑荒年月,早春擼了嫩黃的楊葉熬成粥,一連喝了三四碗,卻感到渾身乏力,頭皮發緊,中了毒似的。生產隊里好不容易死了一頭驢,分到一塊肉,放鍋里燉著,外婆半夜端油燈去望,一燈油不小心潑倒在鍋里,可一家人還是吃下了煤油味的驢肉。那一聲遺憾的嘆息延續至今,舌尖上似還能咂摸出一星洋油的餘味。絮絮叨叨的往事,被母親從原創到改編翻來覆去地不知加工了多少遍,很多時候從未覺出什麼,現在細想起來,飯桌上如果沒了這種憶苦思甜的閒話家常的提鮮,家的味道肯定冷清淡漠了,真是生生把現在的日子比出天堂的幸福來。電視裡無論播著什麼樣的奇聞怪事,也比不得長輩話語裡親歷者的生動,親切,這種味道已滲透進家的祥和溫暖之中,一團和氣,熱熱鬧鬧都作歡喜相,故事已經淡了,令人倍加珍惜著的倒是父母的健談。
此際,高堂在座,哪怕聒噪的耳朵都起了膙子,你聽的再多都是福氣。也許某一天,你只能回味這一種氛圍時,只會淚盈滿面了。有時,多想一想,便離老人的心更近一些了,苛責的怨消散了,僅此,又怎及父母之恩的點滴呀!
他們衰老的影子泛著黯然而詭秘的光,一個人被擠在風景盡頭的時候,就像棄置的農具,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慢慢地脫榫散架,生鏽,最後腐朽為泥,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有人的一條不歸路。
父親總愛以熱鬧的內容填充著生活,那種寂寞只有人群可以消磨那份內心的荒涼,以音量最大的戲曲唱腔打發著日子,那些響聲似還魂的丹藥明證著元神的存在。他曾經的天地沉淪了,我看到更多的是那份委頓,木訥,極力拚結一些力所能及的自足的欲望,張羅出一番地老天荒般的賞心悅事來。
父親有大清早飲酒的習慣,我告訴他,“朝酒晚茶,閻王把你鼻子摸”。他記了沒三天,又回到了老習慣里。每天,一點剩菜,一根蘸醬的蔥,酌一杯散裝的白酒便飄然忘世了,人生的意趣仿佛都在這上面了。走到這裡,人生的意趣都在那些和年輕時不相關的物事裡。提起年輕,想到父親曾經的熱血追求,讓我看到衰老是生命進程上一種很悲涼的形式,像表面浮著斑斑蒼苔水潭,凝滯了流動的欲望,不再有天光雲影共徘徊的明澈,暗自里飄散著坑泥的腐敗氣息。
潭影空人心,一度是個看到別人丟失了夢想,自己也很心痛的人。
多年以後,當我是一個蜷在沙發上的老太婆時,我的後輩中,會有人記得我愛過詩,寫過散文的年輕嗎?也許,無人能記起,那手的枯枝上曾棲息過風,滴瀝過清露的微響,而我只是一個老太婆而已,有沒有一個人會同樣為我,有人夢俱老的疼痛。
母親也愛聽老戲曲,父親常常把電視鎖定在《動物世界》那個頻道,也許動物世界裡保存了很多人類的天性吧。有時,客廳里趙忠祥的聲音和山東梆子在一唱一和,他們卻窩著脖子打起了瞌睡,鼾聲的雷動顛覆著夜夜黑的失眠。
假如村子的上空響起低沉,肅穆的哀樂,一下子撥動人心底的暗傷,他們又有了可做的事兒,從火化看到下葬,送一送故去的鄉鄰,從來一個都不落下。
小時候曾攙扶著祖母看過鄉下的喪禮,少不得一些民間樂器的吹吹打打,還請來唱戲的,喜樂的內容往往沖淡了悲傷的色彩。誰都知道有一天自己也會這樣的離去,卻還是不厭其煩地追著看。一幕一幕的人生謝幕里,亦夾纏每個人嘆老嗟卑的隱痛吧?這一首離歌吹徹生與死的兩岸,也寒徹了人的骨頭。
他們談論著那一出《老來難》,不孝的子孫把老人放到牆頭上,改編成放到家鄉的泗河灘上。哪一幫鼓樂吹得好,唱的賣力。說道著死者生前的好事,喟嘆著臥病在床的煎熬,巴望著自己的生死像眼一睜一閉那么簡單,迅疾,就算是修來的福氣了。然後,回到自己的家族上面來,論及所站的那一枝已排到死亡的第幾階梯上。他們談論著現在,實實在在的眼前,多餘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舉手投足里都透著日落西山的無奈。聽的多了自然懂得,人愈老愈無助的像個孩子。
作為兒女,曾暗暗地在心裡說著:別怕,有我在,就不會讓您受委屈。因為有一天我會,也許也這樣怕著……
我們精力充沛時,總想求索那些得不到的世俗之物,當生命無多時,才化簡去生活諸多附麗的欲望,只保留一點兒微渺的欲求和生命的本真。只是,那本真映現在孩子的臉上,是多么的可愛燦爛,若複製在一個老人無賴的言語裡,多少有些可悲的滑稽了。
有一次,母親去探望一位年近八旬的遠親,談到大限之期親戚就忍不住地掉眼淚。我不屑地說:“活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有什麼不捨的,早死早享福唄。”父親甩下一句:“一頭老牛吃的是草,勞作了一輩子,知道要死了,還淌一汪渾濁的老淚呢!”一臉不悅地走了,我默然無語了。
如我這般年紀的人,對生死常報一種看透的輕飄態度,自恃有了輕言生死的勇氣,輪到那一天,最好像大象那樣死的有尊嚴些,悄悄地離開,走向象塚,誰也不拖累,不勞煩。其實,這也暴露了內心真正的脆弱。你撐不住了諸多人世的種種,便想藉機不負責任的逃開。而那些走過幾十載風風雨雨的人,因為拋灑了太多於人世的愛與艱辛,所以才會有留戀。一個沒從逆境中走過來,真正愛過人世的人,怎知安順的珍貴。
一直以來,我們都忙著長大,他們忙著老去,相顧左右的日子總是留駐的太少,直到自己生長到不惑,才定下眼珠瞧看他們忙不動的身影,勞碌深深地淘空了他們的身子時,才聽見他們靜靜地訴說著,來人世一遭到底修煉了什麼——貪戀著人世本沒有錯,倒是與世無爭的愛上這個世界時,常常已是太遲。
兩年前,從烏鎮回來便有了牽掛似的,想寫篇遊記,甚至夢裡都想做一回漁公漁婆,搖著烏蓬小船系身在那千年前的明清民居里。時隔今日,只有一些照片還能串起零星的記憶。但是有一幅畫面卻長久地刻在了我心裡的,是烏鎮輕輕推開了虛掩一扇門,我看見了那個坐在時光深處的老人,她讓人從內心裡平靜著,走了多遠,多久,還忍不住地回眸。
一位發如銀冠的老奶奶,坐在馬紮上,手裡做著針線活,正描繡一頂虎頭帽。她的小攤上還擺放著一些大小不等的虎頭鞋帽,鴛鴦戲水的鞋墊,蔥綠配著桃紅的絲線,煞是惹人喜愛。我們經過時,她嘴角噙笑,淡淡地掃了一眼,又專注地做起活計來。大紅的唐裝,還有那些有虎虎生氣的,可愛的鞋帽,蓮開的繡像沁香拂散,映襯著她的藹然慈容,顯得那么安閒,靜好。多么好的黃昏!即使蒼然老去,那一針一線上手澤的餘溫,帶著一種寄託,也是一種生命的延續,還可以去輕握某一隻溫軟的生命的小腳丫。
“用你生命中足夠多的雲翳,來製造一個美好的黃昏。”冰心老人《霞》中的那句話,仿佛在這裡有了明證的理由。遙想待我花甲之年,能如此安之若素,與世無爭,也算是一生的造化了。
生命是貴重的,那些先我而老去的夕陽,送來脈脈斜暉,我們紛披著他們的慈安和感化,擺渡著生命的小舟。
一輩子,他們也許不信佛,佛家的慈悲都在心裡,也許做不到莊子的智慧,只是隨遇而安的生活著,得享著一份莊子的快活。每一個人都曾經那么豐富,那些被時光串起的經歷,苦難,都是一本無法寫出的書。他們一生默默無聞,從未做出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把生活的繁瑣篩落,把破敗的人生織補,最終還飽含那朗然的心懷,這本身就是強者,看似平常,其實,那份生的平實遠比死的勇氣更令人心懷敬意。
別看老成一截朽木,他們走過的橋依舊比我們走的路還長。都曾梁木一樣挑起一間屋宇,遮蔽著一廈的風雨,給了我們天和地般的託庇,這就足夠了!——也許那個老去的黃昏,沒有滿天的霞彩。
誰的夕陽不沉淪?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片帆沙岸,系斜陽纜,那是人給自己的危崖鋪墊的一條小路。歲月總是匆匆的催人老,無論坐在那個門檻上等待著的父輩們,還是遠遠瞻望著的我們。
常常這樣舉起夜光杯,啜飲他們斟倒的夕光:守孝不知紅日落,思親常望白雲飛。
祖母過世時,母親叮囑我,記下那些喪禮上的禮數,我記在了日記里,那些遺風易俗流傳至今,已相當簡化了,其實這些並不重要,真正能讓長輩入土為安的,還是在生前,好好侍奉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