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老人

在我上高中的這年,鄧爺爺從三樓的家中搬了一條只有三隻腳的塑膠凳,兩鬢斑白卻挺直著腰子坐在小巷口。

一坐就是一天。

小巷前面是一條老舊老舊的青石街。聽說,不久前,有幾位老闆穿著嶄新的大頭鞋踏上了這條路,青石街揚起的灰塵弄髒了他們的褲腳。他們抬起油膩的手指著青石街旁的幼兒圓說那裡太骯髒了,指著危危欲墜的木房說那兒太舊了,指著脫了漆的電線桿說那個太落後了……最終他們商議這兒要拆遷了。

鄧爺爺拍了拍手上的陽光,笑了。時光夾在他的皺紋里無處可藏。他總是那么安靜地看著我,一雙渾濁的眼渴望著年少的青春與朝氣。鄧爺爺聽不見了,所以不知道老闆們的規劃,依舊笑著。

老人,就是老了的破舊了的人,就像這條青石的街道。

鄧爺爺聽得見的那會兒,我還沒到外地讀高中沒離開青石街。每天清晨他就站在小巷口做早操,動作遲緩。有一天,我上學走近他的身邊,拍拍老人的肩膀告訴他該添衣服了,不要著涼。我永遠記得鄧爺爺眼裡流露出來的驚喜匯成一條河快漫到我的腳踝。後來,他跟我父母談起這件事,手不停的顫抖著,激動地說:“這孩子太好了,這孩子太好了!”,說完,好像還流出眼淚。

老了的人,總不愛伸手找別人要東西。不說自己需要關心,不說自己需要問候,不說自己想要親人陪伴!老人不說出來,不代表他不需要。老人總是口是心非的說:“我可以照顧自己,你們可以不要回家過年。”“我過得很好,穿著很暖和的衣服。”“放心,我每餐都吃肉,我會保養好自己……”老人喜歡真誠,但有時也會說說謊。老人總愛眺望遠方:遠方的山連著山,雲連著雲,還有遠方的鳥兒歸了巢,

我的姥爺也是這樣,和天下所有的老人一樣相信宿命。他們渴望在命運里沉澱,卻不得不任由那年年春風吹皺了自己的臉。

在鄧爺爺搬著塑膠凳坐在巷子口的這年,我的姥爺在鄉間蓋起了一棟五層樓的小洋樓。他說這座房子要住下好多好多的人,要住下他兩個兒子兒媳和一個女兒女婿,要住下兩個孫女和幾個孫子,但他好像沒有說,這小洋樓里,要住下他和老伴。

聽媽媽說,小樓開始建的時候,總下雨,包工頭不開工,姥爺就一個人披著蓑衣慢慢地壘起一塊又一塊的石頭:多壘一塊他就開心一點;多壘十塊,姥爺晚上就不會失眠!

到了過年的時候,姥爺就不會去工地了,因為他要準備年夜飯。

這時候,姥爺喜歡和我們說說話。說著的大都是陳年舊事,他的孩子們總在敷衍他。姥爺走出房間在走廊上站著,抽著煙靠著牆望向遠方。偶爾,我從他身前走過,姥爺會問我:“今天不要回去了,你小時候可喜歡鄉下了……”看著我點頭,他會開心一點,回到房間裡看孩子們打骨牌。有時,會指著我媽手裡的牌說不該那么出牌,我媽頭也不抬地說:“不這樣出牌,還怎樣出?”姥爺舔了一下嘴唇,咯咯地笑了起來,一條很深很深的皺紋穿過他寬寬的額頭。

那笑容,像極了鄧爺爺的笑。

老舊了的人,總希望在自己的餘生里展現出一點一點的微光;老舊了的人,總希望一雙雙溫暖的手撫摸自己的傷口;老舊了的人,總想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現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老舊了的人,總愛摩挲自己不再光滑的手、和慢慢清晰的青筋,因為這樣,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沒有被時間和陽光遺忘!

老人,一生就只會向外掏情感,掏物質,好像要把自己的一切留給子孫後代。他們努力地放光發熱卻不告訴別人。所以,要學會像老人愛你那樣愛他:請不要對老人冷漠,不要對老人不耐煩,請不要對老人斥罵……老人在脫落自己的風塵,埋葬歲月的皮囊,赤裸裸地回到最初的模樣。

老人,不是老了的破舊了的人,更多的時候,我願意老人都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