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不知是把我給拔高了,還是把他給磨矮了。再次人潮湧動,那瘦小的身影與現實重合,他竟依舊是那樣高大,記憶中的畫面,其實從未變過的父親。
記不清是幾月的雪,記不清是哪一年的事,也記不清是哪一個車站。就仿佛是從遼遠的地方入夜的一場夢,輕輕淺淺,卻記憶深刻。
春節前夕,趕著回家的平民百姓,拉拽著大包小包,“叱啦叱啦”地不顧一切地前進,人流堵塞也成了必然。那昔日冷清的站道瞬間爆滿,清冷的氣息還未來得及消散,就陡然升溫,都快炸開了鍋。那人群就像驟變的天,來勢洶湧,仿佛緊挨的片片烏雲,不留任何空隙,幾乎連螞蟻都無法侵入。嘈雜聲匯成一片,像是海中澎湃的波濤聲,旅行箱滾輪摩擦地面的聲音,拉桿收縮聲,雜亂的腳步聲,像雷一般在耳邊迴蕩。小小的我在此刻竟顯得如塵埃般不起眼,後面浪似的人群只要我一倒下就會瘋狂地撲來,吞沒我。我心中一片漠然的恐慌,像宇宙的黑洞難尋源頭,只覺得前後夾著難以呼吸。父親冰涼的大手一隻拉著旅行箱,一隻又拉著我,削瘦的悲傷還背著如石的大包。父親從不曾如此用力地拉著我,纖瘦的手上青筋凸顯,我感到有些痛,卻真不敢放手,我害怕失去父親的保護就會受傷。我小心地挪著步子,跟著父親。忽然人群向前猛地一傾,一個腳跟不穩,面色慘白,父親立馬一反掌,用力拉住我的手,又趕緊擁住我的肩,極用力的,又迅速回頭,沒有絲毫猶豫,於是,我聽見一聲令山谷都能崩塌的怒吼:“擠什麼擠!沒看見有孩子啊!”父親猩紅的眼令我害怕,卻又心安,他的眉緊揪成一團,像嵌在皮膚里一般。他的嘴緊抿,眼中顯露出怒的力量。父親的黑大衣像一個無邊的黑夜,卻流淌出溫暖,他的指關節泛白甚至顫抖,卻緊緊護著我。擁擠的道口,沒有風吹過,空氣都似乎停滯了,人群的嘈雜聲冷卻,剛剛的聲音就像一陣風似的消失在了某個拐口。眼中有淚光閃爍,心中酸澀,真的,父親其實很高,在現實中如此,在我心裡,也是如此,他需要我仰望。
時光,一晃而過,不知不覺在措手不及間,我已與他差不多高。也許,歲月,只是改變了身高。
某長假期間,某旅遊景點,某人流中。我掙脫了他的手,一意孤行,蹣跚的步子像是剛起步的孩子。我隨著波浪似的人群,越走越遠,與他父親也愈來愈遠,也許我無法想像他對著我的背影大聲呼喚並奮力撥開人群的樣子。終於,我回頭,卻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弄丟了父親的身影,恐懼像開了閘的洪水,心猛地一糾緊。“爸?爸!”我感到聲音在顫抖,往日溫暖的稱呼卻沒了親切地回應。我慌了神,逆著人群往回走,磕磕絆絆,眼睛愈來愈紅,一葉孤舟的滋味,不是寂寞,而是恐慌。
淚,模糊了雙眼。身後一雙手拍了拍我的肩,父親氣喘吁吁地站著:“你要是再不回頭,恐怕就真的找不到你了。”父親手插在衣袋裡笑著說。但我卻又看見了他眼中的著急和喜悅。他一把拉過我的手,緊緊握住,“別弄丟了啊!”我忙點點頭。父親就這樣默默地走在前面,我小心走在後面,陽光竟燙得我淚水都流了下來,我偷偷抹了抹淚,望著父親削瘦的背,那拉著我手的力道和以前一樣大。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小的樣子。其實什麼也沒變,歲月只是改變了身高而已。其實,父親一點也不高,但此時他需要我仰望。原來,我還是不願,也不能失去他的庇護,儘管我已經,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