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路旁樹上的葉子都枯黃了,一片片地飄下來,被風一吹,打著鏇兒。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感到微微有點涼意。
快到村口了,遇到一個駝背的老人在路邊掃落葉——啊,賀四爺,我忙下了腳踏車。
“小虎子,放學啦!”一張皺紋如網的臉,渾濁的眼裡閃出欣喜的光,旁邊放著樹葉盛得滿滿的一個大花包。
“四爺,我幫你把這包送回家吧?”
“噢,行,行——你先帶著包走吧,我後面走。”
“我跟你一塊走吧!”
“不用,年輕人沒有這慢性子。”
我只好帶了賀四爺的樹葉包先回去了。
我把包放進賀四爺的院裡,走出來,猛一抬頭,看見他家門前那棵老槐樹上有零星幾片葉子,在風中飄著,抖著。
回到家,我對父親講了遇到賀四爺的事。
父親很驚奇地說:“是嗎?他病了好幾天了,有一些日子沒出來了。到底是個閒不往的人。”
賀四爺是個苦命人。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長大後,娶了老婆,生了個兒子。後來老婆死了,兒子也跑了,只剩下他孤單單一個人。他好養雞,養的雞很肥,下的蛋也大,但大家都說他是個老吝嗇鬼。他的雞跑到別人家下了蛋,他非要向人家要回來不可,人家要是沒有見,他就和人家吵,直到把雞蛋要回來才肯罷休。
他極愛孩子們。他經常給我門講故事,什麼天上的玉皇大帝是姓張的啦。排行老二啦;孫悟空是一個老猴子在石頭縫裡撒了一泡尿才蹦出來的啦……極有趣的。高興時,他的眼睛眯成了縫,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來,講道:
“很早很早的時候,有一對夫婦生活得很好很好。他們有一個兒子——白胖白胖的,很讓人喜歡。有一天刮來一陣大風,把他們的兒子刮跑了,再也沒有找到。老婆想兒子想得白了頭,後來死了,單單剩下一個老頭……”
他講著,講著,眼裡充滿了淚,嘴不住地抖動。我把他講的故事告訴了父親,父親說賀四爺在想他的老婆和兒子。從父親那裡,我知道了賀四爺的故事:當年賀四奶奶病了,賀四爺買了藥,醫生給開了一個怎樣吃藥的單子。但是賀四爺不識字,當他出去向村里識字的人請教時,他那個不識字的兒子心急,把藥錯給賀四奶奶吃了。結果,賀四奶奶全身抖動,最後死了。他兒子嚇得跑出去,再也沒回來……
後來,我上學了,賀四爺總好把我叫到他家裡問我一天學了幾個字,學會了沒有。記得一次,他又把我叫到家中。“來,四爺考考你,”他拿出一張紙和一截兒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鉛筆,說:“你寫‘給學校’三個字,會嗎?”“會。”我接過筆認真地在紙上寫下“給學校”三個字。他接過去看了看,然後,端端正正地折起來,揣在懷裡。
“俺小虎子成了小先生啦!等一會兒,四爺給你煮雞蛋吃。”走時,他給了我五六個煮熟的雞蛋。我記得,從那以後,他養的雞更多了。早晨起來,天越發地冷了。“賀四爺死了。”父親從外面回來說,“他留下了700多塊錢,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給學校’幾個字。”“怎么會呢?——昨天還——”我快步跑到賀四爺家。屋裡擠滿了人,老村長把一件黃大衣掩到賀四爺的臉上。“賀四爺,您老去吧,村裡的孩子們忘不了您,大家忘不了您。”床頭邊的桌上放著一疊零碎的錢和一張紙條。這錢,就是賀四爺賣雞蛋、賣雞的全部積蓄;這紙條就是我寫的那張。我的淚不住地往下流,滿屋是哭泣聲。我不忍再看下去,慢慢地走出屋來。院子裡空蕩蕩的,只有昨天那樹葉包孤零零地放在牆角里。走出院子,我看到老槐樹上只有幾條幹枝在風中顫抖著。深秋了,天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