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去問媽媽

那一年游敦煌回來,興奮地同媽媽談起戈壁的黃沙和祁連的雪峰。說到絲綢之路上僻遠的安西,哈密瓜汁甜得把嘴唇粘在一起……一直安靜聽我說話的媽媽,淡淡地插了一句:“在你不到半歲的時候,我就抱著你走過安西。”我大吃一驚,從未聽媽媽談過這段往事。

媽媽說,你生在新疆,長在北京。難道你是飛來的不成?以前我一說起帶你趕路的事,你就嫌煩,說知道啦,別再囉嗦。

我靜靜地傾聽媽媽的描述,才知道我在幼年時曾帶給母親那樣的艱難。才知道發生在安西的感動源遠流長。突然意識到,在我和最親的母親之間,潛伏著無數盲點。

我們總覺得已經成人。母親只是一間古老的舊房,她給我們的童年以遮避,但不會再提供新的風景。我們急切地投身外面的世界,尋找自我的價值。全神貫注地傾聽上司的評論,字斟句酌地印證眾人的口碑,反覆咀嚼朋友隨口吐露的點滴印象,甚至會為別人一顰一笑的涵意徹夜思索……我們極其在意世人對我們的看法,恰恰忘了,當我們環視整個世界的時候,總有一雙微微眯起的眼睛,始終在背後凝視著我們。母親默默地關注,就像手藝精湛的老藝人,不厭其煩地打磨描繪她們製造的精品。於是我們厭煩了,不客氣地說,老提那些過去的事,煩不煩呀?從此,母親就真的噤了聲。

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遠遠沒有長大。我們幼年的頑皮、成長的艱辛、與生俱來的弱點、異於常人的秉賦……從小到大最詳盡的檔案、每一次失敗與成功的記錄,都貯存在母親寧靜的眼中。我們曾經滿世界地尋找真誠,卻不知最想要的真誠就在母親那裡。

我們像一本沒有結尾的書,每一個符號都是母親用血書寫。我們還未曾讀懂,著者已撒手而去。從此我們面對書中的無數懸念和秘密,無以破譯。我們流落世間,成為飄零的紅葉。

趁老樹虬曲的枝丫還鬱鬱蔥蔥,讓我們趕快跑回家,去問媽媽。

一定要趕快啊!生命給我們的允諾並不慷慨,兩代人命運的雲梯銜接處,時間只是窄窄的台階。從我們明白人生的韻律,距父母還能明晰地談論以往,並肩而行的日子屈指可數。

給母親一個機會,讓她重溫創造的喜悅;給兒女一個機會,讓我們深刻洞察塵封的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