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一角

那么,就下洞庭湖看看罷。我登船前去君山島。

這天奇熱。也許洞庭湖的夏天就是這樣熱。沒有風,連波光都是灼人燙眼的。記起了古人名句:“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樓”,這個“蒸”字,我只當俗字解。

丹納認為氣候對文化有決定性的影響,我以前很是不信。但一到盛暑和嚴冬,又傾向於信。范仲淹寫《岳陽樓記》是九月十五日,正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秋空明淨,可讓他想想天下;秋風蕭瑟,又吹起了他心底的幾絲悲壯。即使不看文後日期,我也能約略推知,這是秋天的辭章。要是他也像今天的日子來呢?衣冠盡卸,赤膊裸呈,揮汗不迭,氣喘吁吁,那篇文章會連影子也沒有。范仲淹構想過陰雨霏霏的洞庭湖和春和景明的洞庭湖,但那也只是秋天的構想。洞庭湖氣候變化的幅度大著呢,它是一個脾性強悍的活體,僅僅一種裁斷哪能框范住它?

推而廣之,中國也是這樣。一個深不見底的海,頂著變幻莫測的天象。我最不耐煩的,是對中國文化的幾句簡單概括。哪怕是它最堂皇的一脈,拿來統攝全盤總是霸道,總會把它豐富的生命節律抹煞。那些委屈了的部位也常常以牙還牙,舉著自己的旗幡向大一統的霸座進發。其實,誰都是渺小的。無數渺小的組合,才成偉大的氣象。

終於到了君山。這個小島,樹木蔥籠,景致不差。尤其是文化遺蹟之多,令人咋舌。它顯然沒有經過後人的精心設計,突出哪一個主體遺蹟。只覺得它們南轅北轍而平安共居,三教九流而和睦相鄰。是歷史,是空間,是日夜的洪波,是洞庭的晚風,把它們堆涌到了一起。

擋門是一個封山石刻,那是秦始皇的遺留。說是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巡遊到洞庭,恰遇湖上狂波,甚是惱火。於是擺出第一代封建帝王的雄威,下令封山。他是封建大一統的最早肇始者,氣魄宏偉,決心要讓洞庭湖也成為一個馴服的臣民。

但是,你管你封,君山還是一派開放襟懷。它的腹地,有堯的女兒娥皇、女英墳墓,飄忽瑰艷的神話,端出遠比秦始皇老得多的資格,安坐在這裡。兩位如此美貌的公主,飛動的裙裾和勞芬的清淚,本該讓後代儒生非禮匆視,但她們依憑著乃父的聖名,又不禁使儒生們心旌繚亂,不知定奪。

島上有古廟廢基。據記載,佛教興盛時,這裡曾鱗次櫛比,擁擠著寺廟無數。繚繞的香菸和陣陣鍾磐聲,占領過這個小島的晨晨暮暮。呂洞賓曾經幾次來過,道教的事業也曾非常蓬勃。面對著秦始皇的封山石,這些都顯得有點邪乎。但邪乎得那么長久,那么隆重,封山石也只能靜默。

島的一側有一棵大樹,上嵌古鐘一隻。信史鑿鑿,這是宋代義軍楊么的遺物。楊么為了對抗宋廷,踞守此島,宋廷即派岳飛征剿。每當岳軍的船隻隱隱出現,楊么的部隊就在這裡鳴鐘為號,準備戰鬥。岳飛是一位名垂史冊的英雄,他的抗金業績,發出過民族精神的最強音。但在這裡,岳飛扮演的是另一種角色,這口鐘,時時鳴響著民族精神的另一方面。我曾在杭州的岳墳前徘徊,現在又對著這口鐘久久凝望。我想,兩者加在一起,也只是民族精神的一小角。

可不,眼前又出現了柳毅井。洞庭湖的底下,應該有一個龍宮了。井有台階可下,直至水面,似是龍宮入口。一步步走下去,真會相信我們腳底下有一個熱鬧世界。那個世界裡也有霸道,也有指令,但也有戀情,也有歡愛。一口井,只想把兩個世界連結起來。人們想了那么多年,信了那么多年,今天,宇航飛船正從另外一些出口去尋找另外一些世界。

雜亂無章的君山,靜靜地展現著中國文化的無限。

君山島上只住著一些茶農,很少有閒雜人等。夜晚,遊人們都坐船回去了,整座島闃寂無聲。洞庭湖的夜潮輕輕拍打著它,它側身入睡,懷抱著一大堆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