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游華山

華山是天下名山,我在西安住了十多年了,卻還沒有去過一次。

今年四月里,籌備了好些天,終於在一個天氣清朗的日子去了。一到華陰,遠遠就看見華山了,矗立群山之上,半截在雲里裹著,似露非露,像罩了一層神光靈氣。趨著那個方向走去,越走越不見了華山,鐵獸似的無名群山直鋪了幾里遠的涼蔭,樹木一片一片的。偶爾從樹林子裡漫下一條河來,河裡卻全部沒水,滿是石頭,大的如一間房的模樣,小的也有瓮大的,盆大的,枕大的。顏色一律灰白,遠遠看去,在綠樹林子之下,白花花的耀眼,像天地之間,忽然裸露了一條秘密,這便將我吸引過去。置身在那裡,先覺得一河石頭高高低低,密密疏疏,似乎是太雜亂了,慢慢地便看出它亂得有節奏,又表現得那么和諧。本是一片死寂的頑石,卻充滿了運動和生命,這使我驚奇不已,高興得從這塊石上跳上那塊石頭,從那塊石上又看這塊石頭的陰、陽、明、暗,不停地在石隙之間跑出沒,竟沒有再往華山去,天到黃昏便返回了。

到了五月,我又去一趟華山。直接搭車在桃下站下來,步行了七里趕到華山入谷口,忽見工業谷外有一處院落,很是好看,便抬腳進去,才知道這是華山下名叫“玉泉院”的寺廟。院內空寂無人,數十棵幾摟粗的大樹,全部遮了天日,樹下的場地上,有著深深淺淺的綠,如鋪了一層茸茸的地毯。坐上,仰頭看見大陽在樹梢碎紙片大的空隙激射,低眼看身下的綠,卻並不是苔蘚,是一種小得可憐的草,指甲蓋般圓,裂五個七個瓣,伏地而生,中有數十個針尖大小的花蕊,嫩黃可愛。用手去摳草不能摳起,手卻染成淺綠。這小草一棵挨著一棵,延續到草場邊的斜磚欄上,幾乎又生長在樹的根部,如汗毛一般。我太喜歡這種環境了,覺得到了最好的地方,盤腳坐起,靜靜地聽自己呼吸。忽見後邊的朱紅方格門推開了,出現幾個遊客。再看時,一條曲徑,直從那邊花壇旁通去,不知那裡又有了什麼幽境,只見那路面碎石鋪成,光影落下,款款如在浮動。我就這么坐著,神靜身爽,竟不覺幾個小時過去,起來看天色不早,就又搭車返回西安。

兩次華山來,卻未登山而歸,友人都笑我荒唐,我只笑而不語。到了六月初,又邀我的一個學生再次去華山,終於進了谷口,逆一條河水深入。走了三里,本應再走十里便可上山了,河水卻惹得我放慢了腳步,後來乾脆就在水中列石上坐下。水很明淨,河底石予清晰可見,腳伸進去,那汗毛上就顯出一層銀亮亮的小珠兒,在腳下形成無數漩渦,悠悠而去。青石板很多,水從上流過,膩膩的軟著身子,但遇著一塊仄石了,就翻出一朵雪浪花,或在下出現一個空軸兒的漩渦。河裡沒見到魚,令我很遺憾,到了拐彎處,水驟起小潭,有幾丈深的,依然能看到底。撿些小片石丟去,片石如樹葉一樣,先在水面上浮著飛,接著就沒進水,左一漂,石一漂,自自在在好長時間才落水底。

這么又玩了半天,學生催我趕路,我說:“回吧。”他有些疑惑了:“你這是怎么啦?三次上華山,都半途而歸?”我說:“這就蠻夠興趣了。”學生說:“好的還在山上哩!”我說:“是的,山下都這么好,山上不知更是有多好了。”學生便怨我身懶。我說:“不。要是身懶,我能年年想著來嗎?能在今年連來三次嗎?之所以幾年裡一直不敢動身,是聽別人說得多了,覺得越好越不敢去看。如今來了三次,還未上山,便得了這許多好處,若再去山上,如何能再享用得了?如今不去山上,山上的美妙永遠對我產生吸引力。好東西不可一次飽享,慢慢消化才是。花愈是好,與人越親近;狐皮愈美,對人越有誘力。但好花折在手了,香就沒有了;狐皮捕剝了,光澤就沒有了。”學生說:“那么,這是什麼道理呢?”我說:“天地大自然是知之無涯的,人的有限的知於大自然永遠是無知,知之不知才要欲知。比如人之所以有性格,在於人與人的差異。好朋友之間有了矛盾,往往不在大事上,而在於小事上傷了和氣。體育場上百米跑,賽的其實並不在於百米,而是一步的距離。屋內屋外,也不是僅僅只一門之隔嗎?可以說,大自然的一切奧秘,全在微妙二字,懂得這個道理,無事不可曉得,無時不產生樂趣和追求。”學生點頭稱是。兩人一路返回。學生很樂道此游,要我下次上華山,一定要邀他同往,並要我將所說的道理寫出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