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月光,和著吉他的琴弦,伴著父親低沉的嗓音,於是,那深情的老歌,隨著時間的遠逝,竟越發的清晰於記憶,縈縈繞繞,懷念便在心頭升起……
不清楚是哪一天有了開始,應該是農閒之時的。即便是農閒,鄉下的晚飯後也已是月光升騰的景象,村莊低矮的房屋、茂盛而又高大的樹木,此時,安詳靜謐,斑駁於月光中。即使眼下作這些回憶之時,也還依然觸得到它的親切,聞得到它鄉間特有的氣息,濃郁芳香,父親的歌聲往往也就在此時隨著回憶的潮水漸漸瀰漫開來。
只記得就是這樣的月夜。每每晚飯後,只要瞅見那把破舊的沒有油漆的木椅,已然端坐於院中,便曉得它是在等父親了,也就是說,父親又要彈吉他而進行月光下的深情歌唱了!於是,這邊激動的我便要欣喜若狂如鏇風般卷到牆根,一手急急拎起掉瓷斑斑的臉盆,一手飛快撿起那根小木柴棍兒,使著勁兒猛敲,“哐哐哐”的聲聲脆響後,便是我急門大嗓的童聲吆喝:“快來看哪快來聽,音樂會又要開始囉……”“哐哐哐”……
所謂的“音樂會”,也只不過是父親的自談自唱而已。在我兒時的生活中,我特別地懼怕父親,父親給予我的印象是不拘言笑,特別嚴肅之人。可是,父親居然會唱歌!況且,在那個時代那個貧窮落後的小村落里,能有一把吉他且能自談吉他唱歌是何等的榮耀與自豪啊!我也就是趁此機會才可以在父親面前能如此放肆如此地逞能而又如此地以父親為驕傲來喜歡與崇拜他!所以,清脆的“哐哐”聲傳出去的欣喜與瘋狂,往往會隨著我走街串巷如做針線雜活的小販般七拐八拐,呼啦啦引來一大群小夥伴,他們也都跟在我身後歡叫著嬉鬧著奔我家而來,準確地說,是奔於我家門前的大路上。
因為我的家,臨村中大路,根本沒有圍牆的,只有粗陋的一間草屋,還有就是靠屋山牆、用木棍搭建、三面漏風透光、里外都能看得見人的所謂的“廚房”構成,只是“廚房”頂上放有幾塊油氈擋雨不漏能做飯而已。在月光清亮的晚上,透過木棍的縫隙,廚房內的鍋碗瓢盆靜靜地躺臥於土灶台上,只是父親在木棍上楔進了幾根釘子而用來掛著的鐵勺子與鐵笊籬在與月亮遙相呼應,閃著幽幽的光。
待我們一行瘋癲著奔來時,已有左鄰右舍的幾家大人們三三兩兩地或立於大路上或蹲於牆根前,也有斜靠在我家廚房的,他們有的吸著煙火,有的在說著什麼,也還有幾個平時較潑辣的村婦在互相指笑逗罵著,亮亮的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映照的若皮影戲般的生動有趣,這一切也都是只等父親的開場了。
而我們這幫小傢伙呢,雀躍著,嚷嚷著,擠扛著,則幾乎都要蹭到父親的腳前了,只是我將軍似的一聲令下,任憑多大的委曲,也是斂聲屏氣乖乖地蹲著,唯恐給攆了回去,痴痴地兩手托腮,歡喜的目光就都在了父親一人身上。
此時的父親已坐於皎白的月光里。
父親身材高大挺拔,月光下的姿勢竟宛若我現在所看到的古裝戲中自彈自唱的琵琶女,只是父親缺少的是那種特有的嬌柔,多出來的則是更多的偉岸與自然,當然,父親抱的是吉他。
“開始唱了啊!”父親只此一句高聲,喧鬧的大家便會即刻住聲,靜靜地聽父親報歌名。
“先唱:東---方---紅。”
父親右腿置於左腿之上,吉他橫立於腿上,稍試琴弦,便開始了他的彈唱:
東方紅,
太陽升,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共產黨,
像太陽,
照到哪裡哪裡亮。
哪裡有了共產黨呼兒嗨喲,
哪裡人民得解放。
……
月光如水。父親的聲音不高也不低,很普通的男中音,沒有特別吸引人的特殊音質,卻韻律悠然,和著吉他的琴弦,餘音裊裊,仿佛融進了那如水的月光,灑滿遍地,就連斑駁的樹影里、村莊的空氣與夜色中都浸滿了父親的歌聲,毫無保留地流瀉於我無暇的童年。
“下一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
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
……”
呵,我是多么地滿懷喜悅與激動啊!父親天資聰慧,吃苦耐勞,數學常常是滿分。由於家境貧困,兄姊八個,迫不得已於高一中途輟學,後來去部隊做了一名革命軍人,表現亦很出色。可是作為長孫的他也是太奶奶的心肝寶貝,所以,無論部隊領導如何勸阻,一直擔心離家太遠的父親吃苦受累,太奶奶執意要父親轉業回家。就這樣,酷愛唱歌的父親帶著他心愛的吉他與簡單的行李回了老家,只是父親從來都沒有丟掉過他的吉他與歌唱。後來,我常想,父親在與母親戀愛的年輕時光里,是不是常常給文弱的母親彈唱呢?我問母親提此話題,不善言談的母親亦是一聲不吭,只是不置可否的淺淺一笑。
此刻的母親呢?
啊,月光如水。
如水的月光下,只見母親坐在靠近廚房門口的矮凳上,就著亮亮的月光,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母親不像我們這般如饑似渴地傾聽與欣賞,大概是不好意思地專注於父親吧,也或許是父親已給母親彈奏過多遍母親已耳熟能詳的緣故?不過,我相信,在母親做活的一針一線中,一定是納著了無限的幸福與甜蜜。
特別是每次將近結束之時,往往會有大嗓門的潑辣村婦在喊:“國昌,再來一遍。”我可愛的母親,就會稍作停頓,微笑著注視著父親,月光把母親一臉的自豪與柔情,映照的一覽無餘。
時光荏苒,而今我已是不惑之年,父母也幾近古稀。可是如水的月光年年依舊,月光下的童年畫面也總是那么清亮地印灑於我的記憶。
所以,常常是這樣亮亮的月夜,痴看月光時,總要伸手去觸摸它如水的溫柔,往往又有著一種欣喜:斑駁的樹影、逗鬧的村婦、吸著煙火的叔爺、母親納著鞋底的幸福與我們無暇的追逐,仿佛都在了我的掌心跳舞;側耳傾聽,竟有吉他的琴弦合著父親的歌聲,從月光里傾灑而出,飄飄渺渺,響徹心谷……
啊,月光如水。